我想过付叔听完我这番话后的反应，可能会惊讶、悲痛或者恼怒，却没想到他从鼻子里哼出几声低低的笑：“要是真像你说的一样，那还好些。”
我顿时满脑袋问号。这破本子又不把我写的变成真的？难道还自行添加了什么更惨的剧情？
“那……实际上是怎样的呢？”我小心地问道。
“我儿子不仅天生双腿残疾。”付叔看着我，表情比我最不喜欢喝的浓茶还要苦涩：“他今年正好满十八，但他的心智始终停留在四五岁。”
我的心骤然一沉。然而付叔并没有止住话头，兀自往下说。
“我儿子出生没多久，我和他妈就觉得这孩子有点不对劲。表情呆呆的，不喜欢吃不喜欢睡，我们逗他也没反应。不过之前医院检查显示一切正常，家里老人也说刚生的孩子有这样的，我们最开始就没太当回事。”
“第一次带孩子去看医生，是在他快满一岁的时候。别的小孩早就会爬了，有的都会走了。我儿子也想爬，伸着小胳膊拼命使劲，但下半身总是起不来。我们这才抱他去看医生。结果医生告诉我们，孩子可能一辈子都走不了路了。另外在后续的检查中，我儿子被确诊患有唐氏综合症。”
付叔说完，我们几个都默默无语。最后先开口的是易哥：“产检的时候没做唐筛吗？”
“那时候哪有现在这么多项目，什么唐筛、无创DNA和羊水穿刺，都没有。孩子他妈做了几次B超，看着大概没问题就生了。孩子刚出生时长得也挺好的，谁想到后来……”
易哥略微低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不再说话。
我心里也不好受，安慰的话堵在喉咙口，又觉得说出来显得惺惺作态。我只能怀着一点希望问道：“那后来呢？你是怎么照顾你儿子的？他有好转一点吗？”
“……说来惭愧，孩子上小学之前一直是他妈在照顾，后面才被我接过来。我问医生，看书，上网查资料，也经常和其他家里有唐宝的父母交流，慢慢摸索出了一套康复的方法。至于成效……至少他慢慢会自己上厕所了。”
我听着一阵心酸。对健全人来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于付叔的儿子而言，却如同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但是很快，我察觉到他的话和我写下的剧情有出入：“你妻子不是很讨厌这个孩子吗？那为什么和你离婚后又多照顾了他好几年？”
“其实刚开始几年，他妈妈并不厌烦孩子，到现在也称不上讨厌。相反，当时恨不得掐死这个孩子的人，是我。”
将我们的震惊尽收眼底后，付叔自嘲一笑，接着说道：“那时我看着儿子……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我一样。”
“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大清了，但我记得大家总是喊我傻子。有两个面容模糊的大人经常这样喊，其他的孩子也这样喊。傻子，学声狗叫。傻子，把地上掉的饭吃了。傻子，兜里有钱吗，借我花花。”
“我一直以为傻子就是我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把我领回了家。她让我叫她张妈妈，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做付勤。她教我辨认周围的物品，不乱跑乱叫乱吃东西，教我很多以前没人告诉过我、但其他人好像生来就会的本领。我学得很慢，但她说勤能补拙，只要我够勤奋，一定能学会。我问她勤奋是什么，和牛粪马粪一样吗？她笑着摸我的头，说只要我每天跟她好好学，以后自然会明白的。”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也逐渐开了窍。我才意识到，原来傻子是个骂人的词，原来小时候别人对我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我越想越气愤，真想冲到那些人面前揍他们一顿。但张妈妈拦住了我，让我不要计较过去的事了。她准备送我去城里上学，学更多的知识，更好地走向社会。”
“可惜我脑子还是笨，课本上的知识对我来说太复杂，到初中就渐渐跟不上了。读完初中，我干脆去跟我喜欢吃的一家面馆的师父学做面。跟我一起学的还有好几个徒弟，但他们没学多长时间就走了，最后只剩下我。师父说我虽然笨了点，但耐得住性子，胳膊也有劲，就把手艺传给了我。师父退休之后，我便接手了面馆。慢慢地生意越做越大，我雇了些人，开了几家分店。也在差不多这个时候，我遇到了孩子他妈。”
“我们觉得彼此很合适，准备结婚。只是在婚检的时候，医生问我们有没有家族遗传病史。我一下子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从记事起，我的智力发育好像就比同龄人慢一些，不然我爸妈也不会抛弃我。但我下意识把这件事瞒了下来，骗孩子他妈说我家都没事。”
“这是我们离婚的原因之一。儿子被查出那么多先天性疾病，她很崩溃，质问我是不是我家这边有问题。我一时气急，就把小时候的事嚷嚷了出来。当时没觉得自己错了，只觉得她肯定看不起我。她听了气得眼泪直冒，说她这辈子最恨别人骗人，更何况是在生孩子这么重要的事上。后来我们总是吵架，吵着吵着就散了。”
“至于儿子，那时我看见他就烦，呆头呆脑的，惹人厌，以后绝对被人指着背叫傻子。为此他妈骂我没心肝，好歹是自己孩子，一点感情也没有。离婚后孩子跟她，我只准出钱，孩子我看都不准看。我心想好啊，我巴不得不看。”
“可是过了些日子，我开始想儿子了。不知道他妈能不能照顾好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欺负他。他脚也不好，被人欺负了跑都跑不了。那会儿揉着揉着面，我就开始胡思乱想，等到儿子长大开窍了，知道他爸不要他，会不会难过？”
“想儿子得紧了，我只好放下当初的面子，不断跟他妈说好话，她才许我去看一眼儿子。我见到儿子的时候，他正坐在轮椅上玩橡皮泥。看到我进来，他怕得直往后缩。他妈告诉我，他一见生人就害怕。两年没见我，我算个彻头彻尾的生人。”
“他妈过去安抚他，说这是你爸爸。她耐心地重复了几遍，儿子还是很怕我，也不肯叫我爸爸。她摇摇头，说我这个爹当得稀烂，连孩子都不认。”
“我自知理亏，默默离开。走之前跟他妈说了声对不住，留了些钱。之后我又来了很多次，每次都会带些小玩具陪儿子玩。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躲着我或者不理我，但他慢慢没那么抵触了，偶尔还会对我手中的玩具产生兴趣。”
“在他五岁生日的那一天，我带着蛋糕来为他过生日。吹蜡烛的时候，我夸张地给他演示怎么一口气吹灭蜡烛，鼓励他跟我一起学。他没有去吹蜡烛，而是望着我。我也没在意，正准备吹完蜡烛给他切蛋糕吃，就听见他喊了一声：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