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说骄阳似火,盛夏的午后更是热浪滚滚,无论走到哪都像到了火焰山。这样的天儿,自然不适合劳作。
既然不能下地干活,村民们也都闲下了。他们有的靠在树下假寐,有的躺在涵洞歇息,有的跑进凤河戏水,总之各有各的办法。
人们在歇晌,鸟儿也休息,不再叽叽喳喳……
靠河边的一家农院里,粉红色的绒线花盛开着,连空气里都充满了花香。太阳被茂密的枝叶遮住,只透着斑驳的光,院里很是凉爽。
此时,一对中年夫妻坐在树荫下面,边乘凉边商量着往后的事。
妻子名叫郅文文,不但天生的好样貌,更是远近闻名的能行人。同妻子相比,丈夫伍仲华就显得普通多了,好在为人诚实能吃苦,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
眼下虽说到了六十年代,但日子还是捉襟见肘,两间破房依然漏雨,孩子们却逐渐长大。过不到人前去的日子,怎能不让他们着急?
办法总是会有的,再说文文又是个聪明人,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
“仲华,你农活干得好,队长让你干什么你都应承下来。我呢,就在家里喂猪放羊,纺线织布,只要这样坚持下来,日子很快就起来了。到了那时候,咱们也拆了旧房盖新房,给孩子们都换上新衣服,你觉得咋样?”
文文边兴奋地说着,边拍着丈夫的肩膀问道。
“我看行,就按你说的做。”
对于妻子的决定,伍仲华从来不会反对,在他眼里,文文就是智慧的化身。
“同意是同意,你可不敢累垮了。”
望着妻子美丽却消瘦的脸庞,伍仲华关心的嘱咐道,与此同时,院门被“吱呀”一下推开了。紧接着,便听见一个银铃般的声音。
“爸妈,我们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长相俊俏的女孩便提着水桶走了进来。这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伍仲华和郓文文的爱女绒仙。
绒仙今年十二岁,年龄虽然不大但很懂事,帮父母打水是她每天必做的事。绒仙才提着水桶走进厨房,一个小男孩便跑了过来。
他叫伍向军,刚过十岁生日,是伍仲华和郓文文的小儿子。
和懂事的姐姐比起来,向军就是一个十足的孩子。此刻的他,正倚靠在父亲身旁诉说自己的委屈。
“爸,妈,我姐只让我提半桶水,可我已经长大了,我是男子汉。”
听着小儿子不满的抱怨,再看着他可爱的小脸,伍仲华和郓文文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笑声中,更有一份对女儿懂事的欣慰。
这时候,大儿子向民从外边扛了一捆树枝回来了,撂下柴捆,顾不得擦汗,舀了碗凉水一气喝干了。绒仙拿了块布巾给向民擦汗,看着哥哥身上一道又一道的刮痕,她心里难受极了……
郅文文和伍仲华结婚后,相互的勤劳,彼此的善良,共同的努力,都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孩子们。
谷雨过后,关中这地方突然热了起来,地气随之升了上来,乡亲们也开始忙碌起来。文文家有了两只羊,一头猪,还有一窠正在孵化的小鸡。
春日暖阳,麦子已经吐穗了,菜籽开花了,蜜蜂嘤嘤嗡嗡地爬在花上采蜜呢,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二、三十个男男女 女们拿着小锄锄,说着、笑着,锄着棉花地。
河堤上,两只羊在吃草,沙滩上,绒仙和向军舞着用柳枝削的花棍,表演着“穆桂英和杨文广的比武”,待到穆桂英打败杨文广,向军不干了,气得脸都红了。
绒仙劝向军,向军还不服气。绒仙让向军扮穆桂英,再比一次,可是向军仍然要当杨文广,还要打败穆桂英。最后一场,以绒仙失败,向军胜利而结束比赛。
二
仲华在兄弟间排行为二,乡党间人称二哥,也有人称二达、二伯的,还有人叫二爷的,也有叫二兄弟的;那么:有人称文文二嫂的,也有人叫二婶、二妈的,还有叫二家儿的。
这天,天气晴好,绒仙喂完了鸡、猪、羊,扫完了院子,正在给向军辅导作业呢;妈妈坐在织布机上,正在织着布,梭子穿来穿去,脚板“啪,啪”地响着。
“二,二嫂,快,快快,莫大良在井边打媳妇。”
猛的一下,隔壁二婶推门跑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二嫂下了织机,急忙朝莫家跑去,绒仙也奔了过去。
此时,莫大良的媳妇满脸是血,衣服和裤子都被撕烂了,人也挣扎着向井边跑去。她要跳井,她不打算活了。
“甭管她,死一个少一个。”
莫大良咆哮着,手里还拿着棍子。二嫂虽然跑着,但她是小脚,跑到井边这里已经筋疲力竭。
危急时刻,她扑过去抱住莫大良的媳妇,俩人一起倒在了地上。因为太累,她无法说话,但双手仍未松开。
莫大良见此,不但不觉得忏愧,反而连二嫂一同骂。
“莫大良!”
绒仙愤怒地喊了一声,紧接着走上前来:“你是男人,打媳妇算啥能耐?人家一心过日子,你反倒好吃懒做……”
绒仙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围观的乡亲们七嘴八舌的指责莫大良。看着围观的人群,听着愤怒的话语,莫大良赶紧放下了棍子。
莫大良的媳妇叫王菊兰,夫妻俩有三个孩子:一男两女,男大女小。男孩叫定产,大一点的女孩叫红叶,小的叫绿叶。因为家里负担重,生产队又不行,日子一直过的紧紧巴巴。
莫大良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不想干活,从次变了。
欺侮老汉打碎娃,见了小伙就趴下。大良就是这主儿。
在外边,见了势力大的,强势的,主动跑上前去,骚情地说上几句溜沟子的话;在家里,一不顺心,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其妻和娃见着他躲着走,不敢说话。媳妇见粮不多了,说了几句不满的话,招来一顿暴打。
因二嫂年龄大,小脚,身子弱,莫大良不把她当回事。可是他知道绒仙厉害,胆子大,能说,正在念初中。他看见绒仙,就怯了许多,绒仙还没说完,他已经败了。
三
从鸦 片战争到全国解放,打了将近一百年的仗,经济遭到极大的破坏,一片混乱,人民的日子十分贫苦啊!
莫大良正生在军阀混战之际,逃难的路上。身体极度虚弱,挣扎着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舍不得丢手,眼睛睁得大大的,离开了人世。
莫大良他爸既当爹又当妈,东家要一点,西家求一点,养活着儿子和自己。
天有不测风云。
正当他们艰难度日之时,黄河又发了大水,饿死人无数,家乡实在混不下去了。父亲挑着担子:一头是儿子,一头是铺盖碗筷,逃荒去了。
沿路乞讨,受尽了磨难,看尽了人间白眼。不知经过多少个
日日夜夜,来到了关中平原一个叫伍村的地方。在车站旁靠铁路的一块高点的平地上搭了一间草棚,住了下来。
伍村紧挨沣河,土地肥沃,灌溉方便,一年小麦、玉米俩熟。就这些条件,吸引这灾荒逃难的人们。每次战乱之后,就有一些从中原地区特别是从山西、河南逃到这里的人,住了下来,繁衍生息。
莫大良他爸可是个硬汉子,艰难不仅没把他压垮,反而是他更加坚强起来。他给人家打短工,扛长工,不几年的功夫,置了几亩地,盖了两间不太好的瓦房。
莫大良他爸能吃苦,勤劳能干。想起他妈临死时眼不闭的子,他心中暗暗发誓:就是把自己腰累垮,腿挣断,也要把孩子拉扯大。
大良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可懂事哩!
父亲给财东家扛长工,他喂猪;父亲干活,他打下手;父亲是庄稼地里的老把式,他也学会了不少农活。
几年下来,老汉累垮了,儿子长大了。
老汉罗锅着腰,拄着棍子,见天笑嘻嘻的,托人给儿子问媳妇。
解放那年,他爸置办了几桌酒席,请了些亲朋好友,给儿子把婚事办了。他父亲认为他一生干了件了不起的大事,闭着眼睛,放心的离开了人世。
四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
这是初二一班的同学们在排练歌曲,他们准备参加学校组织的歌咏比赛。因为是二部轮唱,所以声音总唱不整齐。班长绒仙耐心的讲解要领:合唱队分为两个小组,女生为第一小组,男生为第二小组。一组唱完一拍后,二组接着一组的开头唱,形成此起彼伏,到最后两组合起来唱。
合唱队有个叫刘迂曲的同学,老唱错,搅得大家都唱不好。绒仙见状又急又气,狠狠批评了刘迂曲。
向军也在这所学校,是初一年级。放学的路上,迂曲碰见了向军。
“你姐像个假男娃,将来找不着对象!”迂曲见了向军挑衅似的说。
“你妹才像个假男娃!”
向军握紧了拳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准备打迂曲。向军绝不会容忍任何人说他姐的不是。
绒仙老远看见他们,跑过去,劝开了向军和迂曲。
绒仙诚恳地向迂曲承认了自己急躁的错误,然后又不厌其烦地讲解了二部轮唱的要领以及有关的一些乐理知识。
绒仙在学校是个好学生,各门成绩优秀;文体也不错,还很热爱集体的事情。
三夏大忙,在农村是个非常重要的时节。绒仙割了一大晌的麦子,才回到家,还没顾上喝水呢;向军放羊也刚回来,进门就喊着肚子饿;向民和父亲在地里正割着麦子;母亲忙着做饭,准备着给地里送。
“二嫂,二嫂,我娃……他妈病了……”莫大良结结巴巴地说。
文文和绒仙不顾家里的事情,急急忙忙地奔向莫家。
莫大良媳妇躺在院中,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已经休克,文文喊道:“快送医院!”
绒仙拉着架子车,她妈在后边推着,一路小跑,到了公社卫生院。
经过一番抢救,病人脱离了危险。原来媳妇得了宫外孕。
医生说:“多亏送的及时,不然就没命了!”
文文嘱咐了莫大良几句:要他安心照顾媳妇,不要操心家里事。临走时,又从衣服口袋里掏了几块钱,塞给了大良。这一切,
绒仙看得清清楚楚,笑了!一等,二等,三等,饭还没送来,向民和他爸越来越着急,向军则气鼓鼓的撅着嘴。
帮人就要帮到底!文文是个热心肠,无论谁有难事有求必应,谁家有困难更是全力帮忙。
文文想:丈夫仍旧收自家自留地的麦子,向民收莫家的;自家的羊奶匀出些,給莫家女娃喝,因为这娃身体太弱了;莫大良媳妇病好后,她教她学纺线、织布、纳鞋底、绱鞋等家务活。
丈夫听了文文的打算,气不打一处来。一家人在忙,连饭都吃不上,龙口夺食的日子阿!这些事情一旦涌上心口,就想发火解决,可他偏偏发不出火。向民和向军也认为自家的事都忙不过来,干嘛管闲事……
绒仙同意妈妈的安排,谈了自己的意见:“邻里互帮,天经地义,大良叔家遭困难,我们不帮谁帮呢?”
绒仙又列举了不少邻里相帮的好人好事,说服了家人,妈妈乐了。
五
秋雨淅沥,大地有些凉意。
叔华出狱了,穿得很单薄,站在村间偏僻的小路里,旁边放了一个铺盖卷儿。
“往哪儿去呢?”
妻子离异,无家可归,一筹莫展之时,传来了绒仙温暖的叫声。
“达,回家吧,我接您来了。”
“不,不不,我没家,我哪儿都不去。”
叔华含着眼泪,哆嗦着嘴唇说道。
“您有家,快回家吧,我家就是您家。”
绒仙边说边拽住叔华胳膊,声音早已哽咽。说到底,还是两人想的不一样。
叔华觉得自己是受过法的人,怕连累了亲人,绒仙认定叔华是自己的亲人,不怕连累。
突然,绒仙跪下了……
绒仙胳肢窝夹着铺盖卷,高兴的领着叔华往前走,雨下的不小,俩人都被雨浇透了。
叔华人很聪明,胆子又大,兄弟之间排行老三。
解放前,他被强征去当兵,结果冒死跑了回来,后来他又顶替哥哥和弟弟当了两回壮丁,结果又被聪明胆大的他跑了。
六十年代初期,叔华因倒买倒卖粮食犯了罪。这次出狱回来,因无家可归,在村中徘徊时,莫大良的二儿子铁木发现后跑去告诉了绒仙。
勤俭是立家之本,和睦使家之昌盛。
“勤俭持家、耕读传家、尊老爱幼,吃不穷也穿不穷,计划不到才一辈子穷。”
这些都是治家格言,郅文文不但铭记在心,而且潜移默化地教育家人,其中绒仙受的影响最深。
文文按照四季的变化,料理着自留地庄稼的活路;亲自做着全家人的衣裳、饭菜,变着法儿做着多种吃食,粗粮细做,几天也不重样。
日子虽然贫穷,一家人倒也穷的开心。
郅文文所在生产小队是个好队,但要把新房盖起来,是不容易的,文文经过深思熟虑想出了办法。织布、喂猪、放羊、生豆芽菜……这些可以做家庭副业。
这个想法和全家一说,立刻出现了三种情况:绒仙和向民支持妈妈的意见;向军和叔华不同意,特别是叔华反对的最激烈,因为他怕又犯错了;仲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憋得直摇头,不说话。接着,绒仙说了支持妈妈的理由,爸爸和叔叔都笑了!
织布主要有纺线,拐线,刷布,织布四个大环节。每个大环节还有许多小环节,文文对每个环节都很认真。
嘤嘤嘤……
每到傍晚,支起纺车,文文开始纺线了。绒仙用棉花搓成捻子,坐在妈妈旁边认真地看。月光透过屋顶的破瓦,洒在纺车上,也洒在妈妈的胳膊上。
刷布织布时,绒仙一边当帮手,一边学习。莫大良的媳妇也跟着学,文文热心地教。
布虽然织好了,卖布却成了难题,但是难不倒郅文文。
走,下四川!
六
四川山路多,又陡峭,文文的脚泡磨烂了,和袜子粘在一起撕不开。都这样了当然不能再使劲,文文只能用水先泡软,再用剪子铰开。
吃的是自己带的干馍,渴了喝山上流下的泉水。晚上住在山民家,一夜两毛钱。
更难的还是布怎么出售,稍有疏忽就有被没收的危险,郅文文机智的想出了办法。
那天,她看见一个长相和善的妇人,便走上前去,装着要水喝。
“大姐,你家有水吗?能不能给我舀一碗?”
听这口音,不是本地人,妇人转身进去去舀水,文文立刻跟了过去。
“大姐,我不是喝水,我是……”
文文把卖布的意图说给她听。这位妇人很同情,同时也很佩服。布确实织得好,价格又便宜,妇人自己买了一些,又带着布走了几家,叫别人也看看布的质量。
原来这妇人是位大队干部,此地对这类事放得较宽。不过几天功夫,拿去的布就卖完了,
临走时,文文想给人家几块钱表示谢意,可那人说啥也不要,她最后按居住一天五角钱计算,支付了两元钱。
家乡的羊价高,河南省的便宜,何不买几只,赚些钱呢?郅文文又去了河南,谁知道买羊比卖布困难还大,单是上火车就足够愁煞人。
因为,客车车厢不准畜类进入。
“不能进?那就想办法进。”
买了半斤糖块、一个提篮,盖上白底蓝花布,上了火车打开盖布一看,两只小羊羔正安然地咀嚼着糖块。
文文虽然坐在车上,心里却不安,快到家时心情才放松了些。
“咩,咩……”
不料几声羊叫惊动了列车员,装羊的篮子被拎走了。
“坏了,这下损失大了。”
想到一路的辛劳,她几乎要哭了。恰在这时,列车员来到文文的跟前,批评了她带羊上车的错误作法,随后又对羊作了妥善的安置。
父母太辛苦,家里活路多,绒仙休学了。哥哥虽然早自己休学了几年,但是他和家乡闻名的木匠学手艺去了,只有自己回家,才能既帮了父母,又能使弟弟安心读书……
喂鸡放羊拔猪草,打扫院子洗衣服,活儿虽多,但绒仙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到星期天,绒仙便和向军提着豆芽菜去城里卖,白生生的豆芽菜着实让人喜爱。
头一次生豆芽菜,确实让绒仙操尽了心。挑豆子、泡豆子、淋水、掌控温度,哪个环节都不能粗心。光买绿豆这件事,绒仙就和母亲托了许多人。
因为这是姐弟俩第一次做生意,所以俩人从家走时,妈妈再三嘱咐道:“只有做人诚实,人心才能踏实。”
到城里后,绒仙和向军分头去卖。为了照顾弟弟,绒仙走的远些,向军则留在近处。晌午的时候,绒仙卖完了豆芽,待到好不容易找到向军时,却不见了秤和篮子。
在绒仙的连劝带问下,向军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向军在街道十字正卖时,被市管人员看见了,进行批评。向军不服,和他们吵了起来,豆芽被他们没收了。
绒仙和向军来到了市管所,市管所是个大院子,没有门。收东西的那位人员正在里边,绒仙和向军给他要东西,那位吼叫了起来:“说是他们姐弟走资本主义道路,东西就该没收,人也该批斗,”向军怕了起来;绒仙并不怕,和他们辩论起来了,这时围观的人们围了一大院子。
绒仙说:“这是乡下人自己用豆子生的豆芽,因为太多吃不完,担心放坏了,所以才拿到城里卖给叔叔阿姨,这怎么就成资本主义了呢?”
围观的人听了绒仙的陈述,禁不住鼓起了掌,有的人还竖起大拇指称赞道:“真是个聪明的女娃子,了不得啊!”
所长知道事情的经过后,告诉姐弟俩卖东西要去市场,同时把篮子、豆芽、秤砣还给了向军。向军看着篮子里的豆芽,一脸的不服气,还想和所长说道说道。
绒仙拉了拉向军和所长到了谢,姐弟俩说着笑着往家走。向军心里默默想着:以后一定向姐姐学习,因为姐姐啥都干得好。
七
叔华和莫大良正在修房子,叔华在房上负责材料的摆放,大良在下面负责麦秆捆的运送。一个房上,一个房下,俩人配合的挺默契。
其实啊,莫大良的房子早该修葺了,只不过日子紧巴,所以一拖再拖,直拖到火辣辣的三伏天。
虽然天气燥热,但叔华毫无怨言,他依然聚精会神的找平,任凭豆大的汗珠滚落在地。
“三哥,下来,快下来,喝口水歇歇。”
莫大良的妻子李兰凤叫着叔华,此时的她,左手提着一壶用沙果树叶熬成的茶,右手则拿着两个粗瓷大碗。
“你把壶放地上就行,我忙完手里的活就下来。”
叔华虽然嘴上说着下来,可手里的活丝毫未停,直等到房子彻底修好才下来。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以淑华才会和侄女见面,更被哥嫂硬留在了家里。有了安居之处,又有了亲人的关爱,叔华终于打开了封闭的心。
他本就勤劳俭朴,再加上天生的热心肠,在村里的口碑还是很不错的,但人都有缺点,脾气急躁爱较真就是叔华的缺点。
缺点虽然存在,但乡亲们还是推选叔华看守队里的黄瓜园,五六亩地大的园子,不管浇水施肥还是扎架子都是叔华一人完成的。
三叔能有一个看瓜园的好差事,绒仙和向军打心眼里替他高兴,尤其是向军,整天吵着要去园子玩。
叔华知道向军的心思,他是想吃园子里的黄瓜,叔华是一个讲原则的人,他并没有答应向军的要求,即便向军气得直嘟囔也不行。
一天晌午,叔华像往常一样来到园子准备浇水,孰料刚打开园子门他就愣住了,稍许,缓过神的他忙向园里跑去。
“哪个混蛋把黄瓜偷了?瓜蔓都折断了这么多,真是造孽啊!”
黄瓜被偷,叔华既气愤又伤心,更多的是愧疚,他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辜负了乡亲们的信任。
叔华独自在地里坐了半天,突然站了起来,他决定逮住这个贼,无论如何都要逮住这个贼。
连着三天三夜,叔华都守在瓜园没回去,哥嫂问他咋不回家他也不说,直到第四天夜里逮着了偷瓜贼,叔华才把一切告诉了哥嫂。
“是二蛋娃偷的?唉,也是个可怜娃,要不是他妈忍饥挨饿将他养大,他早就跟他爸走了。”
仲华听到偷瓜贼是二蛋娃时,先是一愣,然后拿过旱烟边说边吧嗒着抽了起来。
“他才不可怜呢,可怜的是他妈,上次他妈让他打水,他不但不去还对他妈又骂又打,真不是个东西。前两天他到咱家借玉米,还是我叔帮着背回去的。”
对于父亲的话,向军明显不赞成,他一口气说了二蛋娃许多不是。待到向军说完,家里没有一个人吭声,安静的气氛反倒让人格外不安。
一个星期后,也就是叔华将二蛋娃放回家的第八天,不安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
那天黄昏,叔华扛着锄头刚进家门,就被三四个大汉用绳子捆了,然后带到了村中心的会场。
有人看到叔华被带走,忙跑去找绒仙。等到绒仙气喘吁吁的跑到会场时,一阵又一阵的口号已经轮番响了起来。
“打到伍叔华!伍叔华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此时的叔华不但被反绑着双手,头上还戴着用牛笼嘴代替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的牌子更是清清楚楚的写着“贩卖粮食犯”。
看到这,绒仙再也忍不住了,她跑上前指着牌子厉声问道:“这是谁挂的牌子?谁挂的!”
乡亲们都知道绒仙的脾气,今天的气势更是不同往日,所以绒仙问了好几遍都没人敢答话。
主持会的正是二蛋娃,这小子虽然不爱上学但开批斗会比谁都积极,上次被叔华抓住他就日夜盼着开一场批斗会,借此狠狠报复一下叔华。
这次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叔华,甚至对绒仙也毫无惧色。
看到会场众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只能自己走出来大声说道:“牌子是我挂的,咋了?对待反动阶级就是要批倒批臭!”
二蛋娃话音刚落,就听绒仙利索地问道:“党的政策是团结大多数,伍叔华既不是地富反坏右又不是走资派,他虽然倒卖过粮食,但积极改造并提前出狱,你们凭什么批斗他?”
绒仙说得有理有据,二蛋娃无法也不敢反驳,只好带着那几个大汉灰溜溜的走了。看到二蛋娃慌慌张张的样子,乡亲们都跟着笑了起来,在笑声中,绒仙扶着叔华慢慢走出了会场。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随着季节的变化万物也在变化。忽而春光明媚,忽而绿树成荫,忽而秋风落叶,忽而雪花漫天,总之每一季都是无双的存在。
应季的景色最是离不开应景的衣服,这里的“应景”并不是说要穿得多么漂亮,而是指什么季节就该穿什么衣服。
总不能过了清明还穿棉袄,到了冬至还穿单衣,真要这么穿别说乡亲们笑话,就是自己都没脸见人,因为不是一般的鹤立鸡群。
虽说八月底郓文文和绒仙就着手给家人准备换季的衣服和鞋袜,要说的话,其实准备的过程最费心思。
像是浆布、捶布、裁剪、缝衣等环节一个都不能少,更不能偷工减料,否则衣服做出了没没几天就破烂不堪。
幸运的是,郓文文和绒仙并没有请别人帮忙,她们按照平时的经验算出了做衣服的最佳时间,同时掌握好火候和面粉汁的稀稠度,尤其捶布时一定要用力均匀,这样捶出的布才整齐平展。
完成了这两样程序,也就等于完成了一半的工作。剩下最难也是最有技术性的活就是裁剪衣服了,这最后一道工序绒仙从不敢轻易尝试,她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只是做成一件合适的衣服不仅仅需要信心。
对于女儿的羡慕,郓文文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因为她裁剪衣服确实技高一筹,每次裁衣根本就不用尺子量,只是将丈夫或孩子的身形仔细打量几遍,就能凭着记忆做出合身的衣服。
只要给绒仙和向军做衣服,文文都特别高兴,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高兴地对仲华说:“快看快看,上一季才做的衣服又小了。”
看到妻子脸上幸福的笑容,伍仲华也跟着笑了起来,绒仙当然也高兴,但她不忍心母亲一个人劳累,所以主动去做衣服上的盘扣。
向军毕竟是男孩,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除了高兴的蹦跳就是在院子里不停的侧空翻。
“向军,你慢些跑,别等到新衣服做好了你却成了泥人。”
“咋会呢?我这是太高兴了,跑一跑能让个子长得更高,穿新衣服才更精神。”
向军说到这,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可爱又憨厚的样子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声在院子里久久地回荡着,就连绒仙花树上的绒仙花也跟着轻轻起舞。
八
时间不紧不慢的走着,郓文文当初带回来的羊羔也长成了大奶羊,它每天产的奶足够补充一家人的营养。
营养跟得上身体才能健康,身体健康才有心思计划未来,计划未来的美好生活。
这天晚饭后,郅文文和仲华、叔华,还有大儿子向民一起围坐在绒仙树下,商量盖房子的事情。经过一家人多年的努力,煎熬的日子逐渐好了起来,文文和仲华积攒的钱也愈发多了。
前天夜里临睡时,文文和仲华连着把钱数了好几遍,当夫妻俩再三确定盖房的钱真的攒够了时,俩人又是笑又是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也是,吃苦受累的岁月任谁都不会甘之如饴,文文和仲华更是深有体会。别的不说,单是那个放钱的铁盒子都写满了故事……
从决定攒钱那一刻起,文文就希望有个铁盒子,她担心老鼠把钱吃了。为这事,文文东家问西家找,整个村都跑遍了愣是没找到一个。
直到有一天,绒仙在赶集回来的路上捡到了一个铁盒子,她原想把铁盒子给自己当作文具盒,可看到爸妈为了那些零票子整天担惊受怕,绒仙又于心不忍,她最终还是拿出了铁盒子。
自打有了铁盒子,夫妻俩攒钱的劲头更足了,因为女儿将自己的“文具盒”给了他们。于当年的绒仙来说,那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宝贝啊!
“这次进城买料顺便给绒仙买个文具盒,咱娃从小就懂事,怪只怪我这个当爸的没本事,让娃受了不少委屈。”
想起往事,仲华眼圈忍不住红了,为了这个家,绒仙跟他们一样吃苦受累,即便这样她也从没抱怨过一句,依然乐观的面对一切。
“绒仙都工作了还买啥文具盒?我思量着给绒仙买件衣服,给向军买个文具盒,我问过向民了,他说他啥都不要,到时给他留一件房子就行。”
每每说到儿女,文文脸上都绽放着幸福的笑容,就连眉眼都比往常生动。
“啥都不要就要房,想得美,等盖好了再说。”
仲华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挺高兴,奋斗了几年不但攒够盖房的钱,孩子们也都长大了,老天待他不薄。
虽说家里人都同意盖房,但盖什么房却产生了分歧。
仲华主张先少盖几间,等下次攒够了钱继续再盖,叔华对此表示赞同;文文的意见正好相反,她认为盖房不是小事,既然要盖就一次盖够,再说孩子们也该分开住了,向民一直想有自己的房间,母亲的意见他当然大力支持。
双方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这种情况下就看绒仙什么意见了,这也是本次家庭会议的重点。
晚上九点,绒仙忙完大队的事回到了家,看到妹妹回来,向民忙上前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绒仙听完哥哥的陈述并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起来。
看到绒仙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向民有些急了,当绒仙准备第三次端起茶碗时,他使劲一下摁住了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