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曾经以“一个人的招聘会”为题,报道过我办理的一个案子,现在回想起来,里面的一些细节和过程挺有意思。
一四年的夏天,乌鲁木齐市一家基层法院执行局的局长给我打电话,说有事情需要商量。
电话放下后,我估摸着应该是让我帮着找人的事情。我赶到法院后,局长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了。
经常协助他们办理案子,我已经和很多法院执行局非常熟悉了。局长给我倒了杯茶后说:“老郑,也不和你客套了,这次得看你的了,一个被执行人消失了好几年,案件执行不下去了。这个原告很可怜,你帮他把人找到,我们去抓,尽快帮原告挽回些损失”。
办公室墙角的沙发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双手抱着茶杯拘谨的坐在沙发边缘,低着头盯着手里的茶杯一声不吭。一看就是又一个被官司折磨的即将崩溃的原告。
很多人打官司打到最后,硬是在执行环节一夜白头。原因就是官司胜了,案款执行不回来,承受不了胜诉的喜悦与无法执行之间巨大的落差。
现在已经好了很多,大数据可以让老赖无处可逃,限制高消费可以逼着老赖自觉还钱。
在当时法律还没有完善的前提下,查找恶意躲避的债务人下落,是私人侦探很大的一块业务。
局长转头对坐在沙发上的原告说:“老李,你也别愁了,我不是不给你办,找不到被执行人的下落,我和你一样着急,现在好了,我请来了找人的专家,有他出马,你就放心在家里等消息吧,别再像每天上班一样来我这啦”。
本来坐在角落里失魂落魄的老李此时像遇到救星似的连连称“是”,可能是因为感觉到有了希望显得有些激动,向我介绍案情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叙说事情的经过,怎么好心给被告借款,怎么被被告的花言巧语骗了几年不还钱,期间还时不时夹杂着几句骂娘。
本来,我只需要拿到找人的线索就可以走人了,没必要听他讲事情原委,找到人后的佣金也不用担心,因为是付完调查费才告诉他老赖下落的,但我还是要配合执行局局长的想法,要帮他化解眼前的困局。
我给他续了几次茶水,耐着性子一直听他连说带骂的讲完。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觉到法院领导多么重视,不至于让他以为局长又是在打发他,也算是和局长的一种默契。
了解完案情,局长让老李先走。老李走的时候紧紧拉着我的手,声音都有些颤抖:
“求求你了,一定得把这个松找到,不然我就不活了。”
“老哥,你放心回去等我消息吧,我会尽全力帮你的。”
我只能这样安慰他,因为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什么案子都能搞定,在没有什么有效的线索之前,给委托人的许诺要留有余地。
局长把门关上后,摇着头说:“老郑,现在明白为啥叫你来了吧,这个原告认为我们法院不作为,每天准时准点来我办公室,弄的我别的工作啥也干不成。他还到处去上访,搞的我头大,你赶快帮我把案子拿下”。
我笑着说:“局长,我一接到你电话就知道又一个烫手山芋,呵呵,既然你安排了,我硬着头皮也得上啊”。
线索少的可怜,要找的目标名叫程卫国,除了判决书上的名字和身份证号,就没有别的任何线索了。
开车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考虑这个案子的突破口,快进市区时,调查思路和框架也慢慢清晰。
方向一转,直奔刑警队。
沙区刑警队里很多老刑警都是我侦探生涯中办案技巧的启蒙老师,警校一毕业我就是在那里实习的。
我当时是在刑警队二大队的探组,也就是反盗窃探组实习,探长名叫范宏伟,刑警们都亲切的叫他“阿范”。
阿范长的很帅,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大大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很有女人缘。他酒量也很大,当时还没有什么禁酒令,我们整个探组的工作规律基本上就是侦查、抓捕、喝酒。
刑警的作息时间是没有日夜之分的,结案之后的必然节目就是喝一场庆功酒,回家的次数都很少。我觉得那几年警察离婚率高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和没日没夜的侦查破案,之后又畅快淋漓大喝一场的风气有很大关系。
那个时候警察的装备不算好,基层办案民警能随意使用的车辆很少,大部分刑警办案,都是骑警用三轮摩托车。
阿范给我配备了一辆摩托车,这可把我的积极性调动的快要爆棚,不管晚上加班有多晚,每天早晨我都会是第一个到刑警队的,打扫完卫生就开始擦摩托车。很多刑警路过时都会和我开玩笑:“小郑,你把车漆都擦掉啦”。
能得到刑警们的认可,除了我工作态度比较积极外,还源于我主办的一桩盗窃案件。
那是一桩没有盗窃现场,无法判定作案时间的案子。有一个单位第二天要发工资,出纳员去账务部把自己部门的现金领出来后就放在了挎包里,然后把包放进了办公室的柜子里。
这位出纳下班前没有锁柜门就出去办事,办完事回到办公室拿上包也没检查就坐公交车回家,回到家后又和来串门的邻居聊到半夜,直到第二天去办公室后才发现包里的两万元现金不翼而飞。
探长阿范召集我们探组开了案情分析会。摆在眼前的,是个一没现场可查,二没线索可寻的案子,侦查员们一个个都沉默着。
我虽然有些思路,但因为是新人,也就坐在那不吱声。阿范毕竟是老刑警了,可能看出了我的犹豫,就直接点名让我说下自己的想法。
我说:“经过之前的调查和走访,我认为在办公室内被盗和在下班公交车上被扒窃的可能性不大。现在疑点比较多的是邻居来串门的环节,因为这期间出纳员去过洗手间,邻居有近一分钟的时间单独在放包的房间内逗留。考虑到本案没有任何现场和痕迹可查,所以如果要能拿下这个案子,可以试一下通过审讯技巧,从邻居身上突破”。
阿范的眼神一亮,让我不要有顾虑,继续说下去。
被领导一鼓励,我更加有了自信:
“我建议传唤邻居的时间定在凌晨四点,那个时间段的人最瞌睡,反审讯伎俩不会太多,容易突破,在询问过程中再配合上一个手段,就是侦查员突然进入讯问室提取邻居的指纹,骗她说在包上找到了指纹需要进行比对。提取指纹之后加大询问力度,这样拿下本案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阿范想了下,将烟往地下一丢,说:“就按小郑的方案办”。
那时的刑警队还没有专门的审讯室。将那个邻居带回来后,就在阿范的办公室里开始询问。
我们组其他的侦查员都蹑手蹑脚的趴在门上听,一听到阿范给了暗号,张龙便穿上从技术组借来的衣服,拿着取证设备进入办公室,故意大声对阿范说在包上找到了指纹,现在要进行比对,几个小时就可以出结果。
其实我们知道,在布制的包上是不可能提取指纹的,这个策略是为了配合审讯,给嫌疑人制造最大的心理压力。
阿范后来说,提取指纹的过程中,那个邻居眼中闪现的一丝慌乱让他心中一喜。
后来的三个小时,完全在阿范的攻心战和我们的忐忑中渡过。东方发白的那一刻,这个邻居终于哭着说:“范队长,我能不能单独和你说话”。
从开始侦查到确定嫌疑人,再到将藏在这个邻居家电视机下面的两万元赃款起获,整整十个小时。
老刑警们给我的评价是:天生的刑警。
当时的法律对警察办案的要求还不是很细,对待一些主要犯罪实事已经清楚,在细节上还偷奸耍滑想抵赖的嫌疑人,时不时还有打骂的现象。后来对警察办案有越来越严的法律出台,已经杜绝了这种现象,为了破案打骂嫌疑人的警察也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队长郭建新在这方面可以说对我提醒的非常及时,记忆犹新的是在我即将离开刑警队的时候,郭队长送给我一个打火机,并且给我送了一句话,他说:
“小郑,我没啥值钱的东西送你,这个打火机给你留个纪念,还给你送一句话,你是刑警的好苗子,优秀的猎人不是他的枪有多好,而是猎人使用枪的本事,对警察来说,就是要努力拥有超过罪犯的智慧”。
这句话在我以后的职业生涯中影响很大,我开始很理性的去思考案件的侦破方案,尤其是喜欢受理那些疑难复杂的案件,在斗智的过程中寻找快乐,感受兴奋。
张龙是我在刑警队关系最铁的兄弟,他的性格不同于其他刑警,他属于非常纯粹的文人。他的办案思路和法律条款的运用在刑警队出类拔萃,很多老刑警经常向他请教法律和程序上的问题,他也是我的良师益友。直到现在,有些案件调查思路和构想还会时不时给他一个电话探讨下。
我的车直接开进了刑警大队。每次去刑警大队都有回家一样的感觉。老的刑警都认识,见面都很随意的胡乱开玩笑。
我在刑警大队的楼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张龙。最后干脆是见到哪个老熟人有空,就生拉硬拽的拖到电脑前,调取一些对案件有帮助的线索。
不久之后,我拿到了程卫国家庭成员的所有资料,关键是查到了他有一个在乌鲁木齐打工的妹妹叫程艳玲,并且查到了她在乌鲁木齐的暂住地址。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给马武军拨通了电话,让他把手头的案子交给其他调查员,来配合我上这个案子。因为这个案子线索比较少,他办案的细致和韧劲可以弥补我的不足。
在办公室,我俩研究了案情,确定了调查方向,那就是围绕目标的妹妹做工作,先找到她的下落,然后再找突破口。
当天下午,我和马武军根据她登记的暂住地址,找到了乌鲁木齐郊区的一个居民区,说是居民区,准确来讲应该叫棚户区,就是那种随意搭建,慢慢扩大形成的群居地。
一进到这里,感觉就像进入了电影里的贫民窟,遍地的垃圾和低矮交错的砖房,时不时传来一声小孩的哭闹声和狗的吠声。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里别说找门牌号,连巷道的标志都是乱七八糟的。
登记的门牌号肯定是找不到了,简单的商量后,我俩决定分头行动,专门往小卖部进,进去后再随机应变,买东西加上和老板的唠嗑,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收集到一些线索。
大概一个小时后,马武军那边传来消息,说进了五家小商店,最后一个商店的老板认识程艳玲,她现在的工作是在一家建筑公司的工地上给工人做饭。
我俩马上汇合,根据商店老板提供的信息,很快就找到了三公里外的建筑工地。
接触程艳玲之前还是有铺垫工作要做的,我们把车停在了不远处,先对这家建筑工地布局和进出食堂的人员进行观察。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看到一位中年妇女锁好食堂的门往我们这边走来。
虽然她的长相和身份证上的照片有些差异,但在她路过我们车的时候,还是可以确定她就是我们要找的程艳玲。
马武军尾随着她一直走进那个乱糟糟的棚户区,确认了她的住址后,观察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有利条件可以利用。
怎么接触?我俩坐在车里商量了很久,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在住宅区和她接触,这种以老乡关系聚集居住的群体,都有比较强的排外意识和警惕性。
打蛇要打七寸,调查过程中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重点,找到这个重点,有针对的制定方案是私人侦探的基本功。
目标住的地方极其简陋,建筑工地食堂里的工作也很繁重,这两个外部环境因素告诉我们,目标的经济能力不怎么好,那么,“钱”就是对她最具诱惑力,是最有可能被我们所利用的七寸了。
最终计划出台了--高薪挖人。
这个挖人可不是真的给她换份工作,而是要在应聘的过程中和应聘表上作文章,争取套出她哥哥的下落。
还得预见到这个计划不起作用,那么,制定的备用计划是:如果这两个策略都没有达到目的,再由女调查员和她建立私交,姐妹感情投入,慢慢收集情报。
结合前期的观察,发现接触目标的最好时机是工地中午开饭过后的一个小时内,那个时候食堂里的人最少,程艳玲这个时候一定会在食堂大厅打扫卫生或者休息。
计划确定后,我俩撤回了市区。第二天中午,工地食堂开饭前我们就赶到了工地附近,远远的看着一拨又一拨的建筑工人端着饭盆进进出出。等工人们从食堂走的差不多了,我俩一起走了进去。
我俩一起进入的目的,是为了如果食堂里有其他的人,我可以想办法把人支开,给马武军创造和目标单独接触的机会。
进去后发现条件不错,只有程艳玲一个人在。
我装出大老板的派头夸了几句食堂的卫生,说她在这么苦的条件下还把食堂打扫的这么干净,比我们几个工地的餐厅干净多了,说完我就借口找工地老总谈项目退了出去,并且故意说让马武军在食堂等我。
马武军本身就自带一身书卷气,也正是这种亲和力,在很多的案件调查中可以让他快速取得目标的信任。
他的这种文雅在和客户谈合同时也挺有优势,往往谈出来的价格比我要高出许多。我谈合同比较强势,行就行,不行拉倒。呵呵,这也是我喜欢让他负责与客户谈合同的原因吧。
马武军很快就取得了程艳玲的信任。他的祖籍也临时变成了四川成都的,顺理成章就攀成了“老乡”。
老乡之间当然是无话不谈的,在有意无意间,马武军暗示说我们是国企,而且还是石油单位,正在招聘一名厨师,管吃管住,工作简单收入高,每天只负责给十个人做一顿午餐,月工资八千元。
说到这里时,发现她有明显的兴趣,便故意说应聘的人太多,她想跳槽还不一定能成功呢,先把电话留下,他回去先帮她运作一下,如果有可能再通知她。
饵放出去了,我们也知道鱼很想咬钩。
回来后就开始准备,得准备一间像模像样的石油单位办公室。因为是法院委托的案子,没有什么前期经费,为了省钱,在评估确认这个案件调查结束后,没有人来报复的风险后,我决定就用自己的办公室来设局。
弟兄们分头行动,四间办公室的门上分别贴上了工程处、财务处、经理室的标牌。我办公室的门上贴上了处长室的标牌,又打印了几沓石油工程的材料摆放在桌面上。
当然,最关键的是应聘人员登记表,精心铺设的局,都是围绕着这张登记表,登记表的核心就是其中“担保人”一栏,谁也没有办法保证,她在担保人这里填写的就是她哥哥,得随机应变了。
好戏上演之前,马武军已经通过电话告诉她,说是看在老乡的面子上,找老总要到一个面试的机会,一会正好要路过她的工地,可以顺路把她带过来面试。
程艳玲又是兴奋又是激动,马上就向工地老板请了假。她不知道的是马武军哪里是路过啊,而是一个上午在远处观察着工地,一直到看着她忙完了才拨的电话。
马武军陪着程艳玲走进我办公室的时候,我办公室电话响个不停。我没有理她,自顾自的接电话、打电话,全是工程上的事情,时不时还要把电话那头的人训斥一顿,办公室不断有人进来汇报工程进展的情况,当然,这都是调查员们的演出。
把她晾了十几分钟后,才开始办理她的应聘。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对我们完全信任了,这些前奏也最大化的提升了这个职位对她的吸引力,她也相信,有“老乡”的照应,这么优越的职位一定是她的。
我信口开河的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主要是让她感觉到这个岗位有很多人来应聘,如果能入职,一年能挣好几万。
和她聊了一会,感觉到时机差不多成熟了,我就让她先把应聘人员登记表填好,然后等通知。
我们设计的应聘表里专门有一栏,就是“直系亲属担保人”,法院几年找不到的人,能不能从这里反映出来就是关键了。
她很认真的填写着登记表,房间里配合演出的调查员们,包括我在内,都随着她填表的进度越发紧张,还好没有将这种紧张表现出来。
当她填写到担保人这栏的时候开始犹豫起来,马武军就立刻开始引导:“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啊,叫啥名字呢”。
“有呢,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叫程卫保,一个叫程卫家。”她说道。
马武军之前早就做足了功课,对她兄弟姐妹的信息都研究的很透了,一点没犹豫就继续引导她说:“你家兄妹们的名字起的好啊,都是保家的,那有没有卫国的呢,保家卫国多顺口啊”。
“有啊,我哥就叫程卫国,还在新疆呆过几年呢。”她头都没抬回答道。
我心中那个欢喜啊,赶紧接着她的话说:“好吧,就填他吧,在新疆工作过的人做担保才合适”。
“不行啊老总,我哥现在已经回四川了,几年前就回老家了。他回去后把电话都换掉了,我让弟弟做担保人行不行?”,这个时候,她显得有点犹豫。
我故意不耐烦的说:“哪有什么合不合适啊,我们是中央驻疆企业,关键是我们单位的人事处能联系到他,哥哥当然要比弟弟当担保人可靠的多。马科长,你干脆让她先出去,叫其他人来我看看”。
马武军趁热打铁的说:“你真笨,快点填啊,就填你哥吧,外面还有好几个人排队等着呢,你得抓住机会啊”。
“好好好,我填,马科长,有些字我不会写,你能不能帮我下。”她还是害怕被赶出去失去了这个机会。
“处长别生气,我这老乡没文化,你包涵下,我来帮她写。”马武军拿着笔,把需要的信息,一问一答的清清楚楚的写在了登记表上。
搞定。临走,她说是不是回去就办理辞职。马武军赶忙劝她,让她先别辞职,等二十天左右,工程队出发时,我们再正式通知她上班,到那时再辞职也不晚。
这个时间是计划好的,一是二十天的时间,足够法院执行人员出差抓捕,二是别让她真的辞职,少了一份生活来源。
三天后,法院执行局派出一组法警和执行局法官,由格雷的两名调查员配合,一同赶往成都,把正在那里经营一家咖啡厅的程卫国成功抓获,并带回了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