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我父亲。
我记不清他们是在我几岁的时候离的婚。能够想起来的场景,就是父亲开车载着我,去了姑妈家,我在里面的屋子和侄女们玩,父亲和姑妈在外屋说话,说是侄女,其实年龄也就两三岁的差距,我们几个人之间更像是同龄的玩伴。
偶尔我到外间屋子的时候,就看见父亲坐在板凳上,抽着莫合烟,姑妈坐在床边,俩人不知在交谈着什么,感觉很压抑。
下午的时候,父亲走了,从那天开始,我就住在姑妈家,一直到我小学毕业。
原因是父亲因为工作,每年春季过后都要去外地出差,一出差就是大半年的时间,为了照顾我,就把我送到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妈家生活。
姑父是乌鲁木齐一所小学的退休教师,托了些人情就将我转入了这所学校上学。
姑妈家就在学校的大院里。我从三年级开始一直到小学毕业,都生活在那里。姑妈一家人对我视为己出,记忆中那些世代同堂的欢乐,平淡而温馨的亲情,都来源于在姑妈家的生活经历。
小学是国立学校,地处闹市,一圈围墙却隔去了很多市井气。教学楼被树林包围着,与围墙之间,是一个很大的运动场,靠近围墙的一侧,有两排平房,供退休的教职工居住。
平房的四周,以及门前的一条小路非常干净,邻里之间也很尊重,和睦,与我之前生活的小区不同,那里的混乱、喧闹和这里的整洁、安静有很大的反差。
这个反差的根本源于体量,几千号人朝夕相处,通讯、交通和娱乐都不发达,人性百态都会呈现,而这里只有那么几十位退休教师和家属,就会显得更纯粹一些。
学校里白天朗朗的读书声和傍晚的宁静勾勒出世外桃源般的朴素和温馨。
姑妈和姑父都已经多七十多岁了,表姐和表姐夫大多的时候也在这里居住,他们育有三个子女,加上我一共八口人生活在这方寸之地。
两居室的房间加起来还不到三十来个平米,晚上睡觉的时候,里外间都得打地铺才够用。我的床是一张军用折叠床,晚上睡觉前打开,早上起床后再收起来。
家虽然很小,人又多,可欢乐总是时刻充溢在房间的每个角落,表姐和表姐夫下班后,会指导我们写作业,之后,会和我们一起玩游戏。
姑妈是一位七十多岁很慈祥很精神的小老太太,在她身上,还可以看到解放前旧社会的影子,我记得她给我们讲故事时,她说她的脚小,是因为旧社会的女孩们长到一定的年龄必须裹脚,我们还惊恐的问她疼不疼。
姑妈很瘦,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很宽松的褂子,头上也一直戴着一顶类似网兜,可以把头发罩住的帽子,姑妈衣着虽然很单调,但很得体,整洁。
她喜欢抽烟,是那种没有过滤嘴的红山牌香烟。我很喜欢看她抽烟,因为她每吸一口烟的时候,嘴角的周围都会出现一圈小皱皱,我觉得很好玩。
每天的一日三餐,姑妈都会变着花样给我们准备,尤其是早餐,牛奶里泡着米饭或者馕的香味,现在都回味无穷。
我在四个孩子中年龄最大,又是男孩,所以会力所能及的干点家务。有时,我会帮着姑妈择菜,更多的是从学校的水井那挑几担水回来,保持水缸的水是满着的。
院子里可以一起玩耍的同龄人不多,树林和乒乓球台是我经常一个人去玩的地方。
学校的操场上有四个水泥砌的乒乓球台,晚上天黑以后,我会躺在上面,望着深邃的星空,幻想着外星人飞下来和我互动的场景。
操场边上有几排高高的白杨树,学校放学或者周末的时候,那里非常安静,我会一个人去树林里练“飞镖”,飞镖是我自己做的,一根串烤肉用的铁钎,在后面绑上一段绒布,对着树干就开始练。
往往正在玩的起劲时,就会听见姑妈站在门口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
姑父得的病比较严重,到后来浑身已经发肿了。那天中午,父亲开着一辆吉普车来到姑妈家,把车的后厢门打开后,在里面铺上一层被子,父亲从床上背起姑父,我在后面帮忙扶着,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姑父移到了车里。
将姑父送到医院后,在医院住了没多久就去世了。姑父去世后没多久,姑妈的病情也加重了。
我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是个周末,我正在外屋看书,姑妈躺在里屋的床上休息,我隐约听到她虚弱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我进去后,看到她躺在床上,本来就瘦小的身体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更加孤寂,她的眼神因为病情加重看上去有些迷离。
她用手无力的拍了拍床边,示意让我坐下,我坐下后问她:“姑妈,我是新新,你怎么了?”姑妈摸索着抓住我的手,当她抓着我手的一瞬间,眼神马上变的很清澈、很专注。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新新,你的父亲辛苦了一辈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他是天下最难得的好人,你可千万不能离开你的父亲啊”。
我当时不明白姑妈为什么这么说,懵懵懂懂中只是感觉到一阵莫名的难受。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自己身世的了解,做出了对父亲的背叛,经历了人性的回归,看清了善恶的本质后,才懂得姑妈是多么的大智,多么的善良。
她没有刻薄的批判母亲的过错,没有强制的灌输对母亲的仇恨,甚至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我的母亲,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告诉我,父亲为我而活。
我理解了姑妈的眼神中,她对人性丑恶的厌恶和对父亲博大胸怀的认可,她也寄希望与我,让我自己去评判道德的是与非。
生与死,就像流星划过夜空,从朦胧到绚丽再到暗淡,最后消失在时间里。
姑妈的葬礼是在一片肃穆中进行的,简单而隆重。
我参加过很多不同民族的葬礼,我尊崇的是穆斯林的葬礼。穆斯林的葬礼,仅用一块白布将身体包裹后,直接安葬于地下的墓穴中,寓意人赤裸着来,清白的走。无论贫富,无论贵贱,门的那边,都是自然与平等。
阿訇为姑妈诵经祈祷,自发赶来的亲朋好友和一些居住在附近不相识的穆斯林,都争抢着去抬“埋体”,能够抬着埋体送亡人下葬,除了能够表达对亡人的尊重,也是穆斯林的一种功德。
墓地距清真寺有几百米的距离,我那阵差不多十一二岁,个子还不够高,好不容易挤到埋体前,肩膀也够不到埋体的架子,只好用手支撑着埋体随着队伍前行。
墓穴是长方形的,垂直下去大约两米,侧面有一个放置遗体的墓室,在下葬前,要由至亲先打扫一遍墓室,我看到父亲躺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后,说可以了,里面挺平整的。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曾着迷过一段时间哲学,看完辩证唯物主义的书后,又去看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书,在这些书都看过后,我从辩证、批判的视角先后阅读了伊 斯兰教和基督教方面的书籍,我庆幸自己生活在穆斯林家庭,信仰的是伊 斯兰教。
虽然我有一半的汉族血统。
我从小生活在回族的生活环境和风俗习惯中,我不想去评价现在的世界上,伊 斯兰国家和部族之间不停的战争,那些是利用和曲解教义,为权力和私欲服务的悲哀,和我的个人信仰没有关系。
我的信仰一方面源于家庭的传统教育,另一方面我认为伊 斯兰教中的一些传统习俗非常科学。
例如封斋,通过克制自己的食欲,不仅磨练了意志还排除了身体的毒素。
例如割礼,不仅实现了男人的洁净还最大限度的保护了女性不受疾病侵害。
还有尊重长者、禁止偷盗等等,都是伊 斯兰教的优点。
葬礼快结束了,我站在父亲的身边,在阿訇的诵经声中,我和父亲为姑妈送上最后的祈祷,父亲看着渐渐散去的人们,对我说:“新新,等我走的时候你也能这样抬着送我,我也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