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七岁,昂扬才回去爸爸那边的老家过年,所以他对那边向来是没什么兴趣的,再加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返乡计划,原本和小伙伴们的约定一下全都泡了汤,昂扬就更加对昂家村说不上喜欢了。
此时此刻,他正一个人躲在后院墙根那里,手上抓着奶奶给的一把冰糖——这是这个小村庄少数说得上是零食的东西,奶奶给他留了一大把。寒风中,这是唯一能给他带来一点宽慰的东西。他缩在墙角,完全不管过年的新衣会被蹭脏,反正他现在在和爸爸妈妈赌气。
他吸溜了一下鼻涕,把实在吸溜不进去的用手指揪出来抹在红砖墙上,反正上面也是干掉的泥巴和鸟粪,昂扬坐在这里,裤子被雪浸湿了一大块,他冷的哆嗦,但还是气鼓鼓的不肯回去。
他赌气,也不是简单的因为这里没有好吃的,昂扬并不是那种任性的小孩,妈妈也一直这么严厉的教育他,同样的,妈妈对此心知肚明:昂扬不是一个太过娇惯的孩子,他不是因为零食不够或者看不了大电视才生气的,他在气更多的东西。
首当其冲,便是妈妈并没有告诉他,这次二叔他们也会来过年这件事,昂扬刚进门就看见二叔和二婶那两张蠢透了的笑脸,他气的半死,扭头就质问妈妈,家里气氛被他搞得尴尬极了,但是昂扬不在乎,他扭头就跑出了院子,把这些大人甩的远远的。
没人来找他,反正就算来找他也只是为了他今天的行为批评他一顿罢了,昂扬这么想着,心中平添一份悲愤——反正你们只要和钱有关系,谁都不在乎,不管是我还是爷爷!
爸爸妈妈总以为时间能抹平昂扬心里的创伤,但是他是忘不了的,他每天晚上按着按钮打开日记本,看到的就是两年前自己写在封面上的一句话:
“不要忘了爷爷是怎么死的!”
爷爷的身体是很好的,但是那年在二叔家只住了不到半年,情况就直转而下,到最后不得不住院治疗,昂扬并不清楚那是什么病,妈妈也一直不告诉他,但是在爷爷去世后半年,他半夜起来喝水时路过卧室才听见爸爸妈妈在偷偷说事情的真相。
是二叔和二婶,故意拖延抢救时间,救护车晚点到达,爷爷抢救不及时才去世的。
昂扬的世界里没那么复杂的关系网,也暂时不存在什么撕不开的脸皮,他只是感到愤怒,虽然爷爷带他的时间不长,但是昂扬清楚的感受到,爷爷确实是爱他的,而自小受到的教育,和看到的各种法治节目都告诉昂扬,杀人是绝对无法被原谅的重罪,他心中仍然保留着属于孩子的纯粹,且暂时并没有被家族中的这种丑闻所干扰。
但是当时五岁,现在七岁的昂扬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他实际上什么都做不了,昂扬甚至连公交车都不会做,也没有手机的使用权利,甚至于他用座机去打报警电话,都没有人认为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着急诉说的杀人案件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那又能如何呢?
这是别人的家事,是管不了的。
小昂扬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怀念那个只和他相处了半年的爷爷,想他在自己被爸爸妈妈训斥时护着他的身影,想他为自己的一时兴起买的各种小玩意儿,还有各种乡下的趣闻,他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不去见二叔二婶,这是他认为唯一可以在将来死后能和爷爷保证的事情,但是连这最后一点小小的执着,都被轻易毁坏了。
昂扬眯着眼睛,吸吮着冰糖,牙齿隐隐钝痛,他换了个地方咬着。他决定将反抗进行到底,哪怕今天不回屋,哪怕明天,后天都没有大人来找他,大不了和猪睡在一起,至少猪比人要温和的多。
于是他继续坐着,直到屁股那块的裤子都被冻硬。
他忽然感觉脸上掉了什么东西,还残留着转瞬即逝的温度,昂扬轻轻一抹,是一块薄薄的黑灰。
眼前有黄色的纸片飘过,昂扬抬头去看,发现是四处飘荡的纸钱。
奶奶有时候会做一点纸钱,倒不是为了赚钱,单纯的就是无事可做的消遣,可大过年的,为什么还要烧纸钱?
他猛然想起,今天是爷爷的祭日。
昂扬低下头,面朝雪地,眨巴眨巴眼睛,不让滚烫眼泪流出来——他知道房子的另一边是奶奶,和他一样,虽然知道真相,但也无法反抗。
他感到了无力,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却没有任何东西能去阻止,甚至把真相揭露出来,难道就这样?这样接受一切?昂扬不想成为那样的大人,那样太恶心了。
他沮丧的继续坐着,迷茫而不知所措。
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改变吗?
昂扬昏昏欲睡,他感觉身上出奇的暖和,仿佛一切都在催促着他赶快进入梦乡。
而在他马上闭上眼睛都那一刻,他听到了一些动静。
是靠着墙的他才能感受到的动静。
他感受到地面微弱的震动,在万籁俱寂中,却显得那么沉重而清晰。
很快,这震动就不是昂扬只能通过墙能听见了的,他被一声尖叫彻底吓得睁开了眼睛。
“扬扬——”
这是在喊我吗?
不,这不是妈妈或者爸爸的声音,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昂扬没有听过这样凄厉悲惨的尖叫声,这引的他立刻抬头起身,去寻找声音的方向,在墙的那一边。但是墙太高了,他爬不上去,只能找了一条小缝去看。
他看见……他看见……
他看见一个女人。
刹那间,寒意从昂扬的脚底窜到头顶。
那个女人,遍体鳞伤。
血腥味隔着很远的距离,窜进昂扬的鼻子里,他看见女人跑动,哭泣,他看见她跌落在雪地上,又恐慌的爬起来,他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她肩上脱落,血喷射出来,一股一股地,他感到眩晕。
女人甚至都没有回头,昂扬看见,她光着脚,穿着肮脏的破衣,身上冻得失去血色,但是她没有停下。
她在躲避,顺着血液构成的小道看去,昂扬看见,她在害怕什么。
那是一个拿着斧头的男人,他的斧头上滴着血水,他向前看,仿佛是在看女人,又仿佛是在看昂扬,昂扬看不见他的眼神,却被盯得两腿发软。他只是停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走去。
他……没有在看我吧?
这是在……杀人?
杀人是不可饶恕的罪,这是昂扬学到的。
但是,为什么他周围的这么多人,都在坦然的杀人呢?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心里没有一点点道德良知吗?
昂扬的脑子只回荡着这几个问题,他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切的发生。
女人停在某一处,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她仍然不甘心放弃,一点一点的往前爬。
她其实没跑出去多远,那条断掉的手臂都能清晰可见,而那个男人甚至只靠走的就能追上她,女人虚弱无力,昂扬在她倒下时才看见她为什么跑的如此慢的原因——她的双脚上套着脚镣,沉重到她甚至连跑都跑不动。
为什么,要给她戴上脚镣?
为什么,他会有这个?
女人抬起脸,昂扬看不见她的表情,他能看见的都是血和大到可怕的切口,三个刀伤横切在她脸上,一个从下巴连到耳根,一个分开了脸颊,最后一个从鼻梁最高处开始,切到眼眶处,昂扬看见眼球仿佛液体一般被挤出来。
她仍然在动,昂扬却感觉到,生命已经从她身上渐渐离开。
快走吧。
快走吧。
他心里空无一物,只张着嘴无声祈求。
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男人一步一步踏上去,距离太远,他却能感受到那一步一步的重量。
他的心随着这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沉的跳动起来。
女人在向前扭动,她在挣扎,无力的身躯在雪地什么都挣不出,只是在那里给自己创造了一片坟地。
昂扬想要呼喊,却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太恐惧了,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面对害怕的东西,其实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在这白日,在这雪天,所有的一切都被照的刺眼,所有一切都能被清楚的看见,可昂扬突然意识到,没有人出来,没有任何人出来救救她,所有人一致保持了沉默。
太阳照在最高处,它一如既往的照耀着,但是在这地上发生的悲剧,它无力回天,而这地上活着的人,却都保持了沉默,弱小者无力发声,而强大者畏缩不前。
最终,就像他看过的如此多的电视节目一样,动画片的剧情并没有发生在这里。没有英雄来救救她,没有群众来抨击他,没有人来鼓励他……在这里,一切的希望,都被打破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七岁的昂扬,认识了一个叫做现实的可怕的朋友。
他眼睁睁的看着,男人在距离自己大约十米的距离停下,他举起斧头。
这一瞬间,昂扬的心极其有力可怕的跳动了一下。
但是他没有落下。
在昂扬以为,事情会这么侥幸的结束的时候,他看向了自己。
不、不要……!
昂扬手脚发软,他看见男人把斧头放在身侧,他看见男人走过来,他看见男人由远及近,他看见男人的胡子,他的蜡黄的脸,他凹陷的两颊,脸上的血,身上的血,那双眼睛里的眼神——
要被杀了!
昂扬确切的明白,男人已经看见了他,他要有危险了。
可在这一瞬间,人类的本能,肾上腺素的飙升,还有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它们给了昂扬的身体最好的活下去的方法。
那就是静止不动。
像雏鸟一样静止不动,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不要被猎食者发现,争得一线生机。
他连呼吸都压抑着,甚至刻意的憋气,他看着男人走近,他听见男人蹲下,然后,那双眼睛,透过红砖中的竖缝,盯了过来。
他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一般,只是呆呆的和男人对视。
那双没有光亮的眼睛,死人一般的双目,甚至没有野兽那样的神采,昂扬凝视他时,感觉他像粗制滥造的蜡像,又像是没有打码的尸体。
杀人犯,都有这样的眼神,不是人类,不是动物,那双眼睛是更下等的东西才会有的,禽兽的眼神。
昂扬还是怕,但是在那一瞬间,他的怕就不是从男人身上来的了,他怕的是会不会死,而不是这样一个单纯的只是在杀人的男人。
最终,男人放弃了这个猎物。
也许他尚有一点理智,昂扬确定他已经没有什么人性了,他放过了自己,但是不代表以后就不会,昂扬清楚的认知到,男人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他不知道自己传递过去怎样的眼神,但是昂扬希望,自己那一刻不要恐惧。
他不想就这样,成为那种沉默的大人。
他希望,至少是希望,自己可以做一点什么。
在男人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的双腿仿佛卸了力,但是在有倒下的打算之前,他看见,离这一切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和他一样,也在看着这一切。
她也看了过来,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