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帝就爱玩骰子
酒下咽喉,不沿着食管壁流。拐个弯,从后脑勺向上,如小喷泉,喷向头顶百会穴。在头顶聚合,顺流而下至前额,眼睛鼻子嘴,至两耳,返回后脑勺。整个头颅,被冷却下来。越来越冷,渐至硬脆如冰。咵嚓,头颅和身体断裂开,头颅甩掉身体,径直往上飘去。未几,头颅咔嚓咔嚓裂开,碎成不规则几何形状。散开又聚合,聚合了如一条游龙,渐升渐高。他扔掉了躯壳,让思维活在任意之中。身体啪塌一声,瘫成长宽二条线,干瘪如一张薄薄纸片,如蚂蚁维度二。
婚礼进行曲响起。头颅被惊动,俯视。有个人贴在地面,没有头,身体四肢齐全,一手紧抓一个空酒瓶。这人是谁?他是死是活?他的头在哪里?
婚礼进行曲再次响起,他错愕一秒一激灵,魂魄返回,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是未婚妻绿萐将他的手机铃声换成了婚礼进行曲。
他打开手机。
--昨晚你在哪里?是未婚妻绿萐。
--我失业了。他答,知道早晚瞒不住。
--现在你在哪里?
--我在发应聘邮件。不能让她焦虑。要继续应聘,给她安全感。
然而,他自己先没有了安全感。
--我过来看你。未婚妻真的焦虑。
--不要今天,我等下去面试。他想,能拖一天是一天。万一应聘成功,面对她,就不会难堪。
他俩交往顺利,瓜熟了,总要落蒂。两人开始筹划结婚事宜,美妙的婚礼进行曲将在他俩的世界里唱响。然而,世道骤变,失业,如一道黑闪电劈头砸来。强锵已经不能将她作为配偶上报移民局的申请里,即使她有毕业缓冲期,在这个时令不济的时候,找个愿意为雇员申请工作签证的雇主,也是难度极大。除非有特殊技能,或是被FBI,CIA看中,去做agent. 可是就算被看中,绿萐也没有这胆量。也或者去当女兵,被派往伊拉克,生死难卜。结婚的喜气瞬间被黑闪电冲散,一张巨网罩住他头顶,挣不脱的愁绪和焦虑之网。他恰如一只在热铁皮屋顶上来回跑的猫,爪儿滚烫,急火攻心。
他摸摸头,冰硬,跟存放在冰箱24小时的西瓜似的。再勾起手指敲敲,咚咚响。是濒死之前的征兆?抑或来自未来的神谕?“God do not play dice with the universe”上帝不和宇宙玩骰子。他曾经是爱因斯坦这句名言的信徒。他投身金融业,就是要做这个机械装置中的一枚齿轮,有规则,有秩序,到达前方目的地。现在,他认为上帝是个任性的老顽童,就爱玩骰子。
不,他不能被命运摆布,他要和命运玩一把骰子。他匆匆淋浴,换衣,出了门。
曼哈顿下城的百老汇大道集中着大量的移民律师。因为移民局大楼就在那里,接客户会很方便。律师有形形色色不同人种。有白人,犹太人,印度人,和中国人。各色律师为各色人种服务。全世界人民景仰美国,如鱼过江般涌来。大批量的新移民们养肥了这些自以为是的熊律师。他们是法律的诠释者,代言人。善于制造和寻找法律的可利用途径来为自己谋利。他们堂而皇之地坐等猎物上门,用最动听的语言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用高价贩卖他们所谓的专业能力。他们手里握着很多信息,包括雇主信息,是要卖大价钱的。强锵不怕花钱。花钱能办到的事情,都是小事情。
强锵的英语能力使得他能与各人种律师沟通。他先见了一位犹太律师,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头。不过一副悲天悯人的口气:现在这年头,找愿意续签的雇主不容易。另一个是印度律师,人很中肯。但是他说英语时舌头老是打结又非常爱说。一句句印度式英语从他的舌头上面滚出他的嘴巴,抑扬顿挫像是在念印度经文。强锵的听神经实在受不住,赶紧鞠着躬倒退步子出了庙门。
找到一个香港律师,他满口广式英语和广式国语,像是广式月饼,很有特色。他先用广式国语称赞强锵:哎呀呀,你可是个大人材。找一个雇主愿意为你申请绿卡应该不难吧。强锵喜欢听广式国语。拖长的语调感觉颇有人情味。他继而表示同情:你要赶快的啦,要不然成了黑户就麻烦了咯。强锵想听听他有什么见地,问道,麻烦大律师,你有什么路能指明?这律师压低了声音说:我看你一表人才,想帮你一把哦。我真是可以帮到你。强锵竖起耳朵听,生怕错过重要信息。我可以帮你找个女人结婚。这结婚绿卡是最安全啦。
--和一个陌生女人结婚?强锵苦笑。
这律师睁开一双熊眼,斜瞄强锵,笑道:就当这女人是你的雇主啦。 你没结过婚不懂哦。这婚姻双方有一方就是雇主。
律师打完电话,递过一张纸条来:这是黄得发先生的电话号码和见面地址。我刚刚和他通了电话, 他说你去那边一个奶茶店等他。
地铁晃荡晃荡直往前开,每一站有个苍亮的男声报站名。Queens-boulevard…地铁里就一亮堂,原来是上到了地面,变成巴士了。这里不再是曼哈顿,曼哈顿的地铁是不见日光的。曼哈顿的地皮不能卖给地铁公司,地铁公司只能在地底下行动。
等到地铁又沉到地面不多时就到了终点站,强锵出来看到一条四叉马路,很多人来来往往。强锵找到约定地点,一家奶茶店。黄得发很快也到了。黄得发进得门来,眼珠子往店堂里一骨碌,定在强锵身上。强锵朝他点头示意,像个地下工作者。待黄得发落座,强锵赶紧起身去柜面买了三杯奶茶三块核桃蛋糕。黄得发头发梳理得妥帖晶亮,身着一套大牌白色运动装。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在强锵浑身上下打量。
他喝了两口奶茶谢谢也不说,就自吹自擂。自称手上的资源纽约第一。说任何人来找他,包管做成。他18岁偷渡来美,借着那阵子特殊的东风,得到长期居留身份。他头脑灵活,善于分辨时势,抓住造化。而大部分他的同乡人,则窝在餐馆不见天日不得长进。他努力学习英语,随后宣誓入籍,完成一阶重要人生进度。此后回乡娶了新娘带来美国,攒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也是他最初的财富。而借此,他打开了这台生意经之门。当然,他亲口告诉强锵这些,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表示他在这方面是个专才。
强锵微微点头,表示相信他所说。
接着他直接入了主题:这位海棠小姐可是个好女人,丈夫死了一年了都不肯出来见男人。是我好歹说通了她。她是顶呱呱美国公民,宣过誓的啦。你懂的。强锵一手撑在面颊上仔细听,面前的奶茶一口也没喝。忽地,黄得发手机响铃,他接了说,我现在没空啦,一会儿给你回。他关了手机继续:我客户源源不断,供不应求。大家在美国不就是盼个好日子吗? 有了绿卡才有奔头喔。电话铃声又响:是海棠!你下了地铁?我们在茶室里等你,快来吧。
黄得发起身到门口观望。转眼领了海棠进来坐下。黄得发推一杯奶茶到海棠跟前,面孔对着强锵说:海棠小姐有正当工作,是制衣厂车衣长工。再回过脸对海棠说,海棠,你好命喔,这位强先生是高端人才,华尔街精英。你今后跟了他就长见识的。强锵瞟了一眼坐对面的海棠。这张脸皮肤暗黄干枯。一双大水泡眼,虚肿着,像是刚刚从被窝里被拖了出来。
黄得发递过一本蓝面子本本:强先生,来,好好看看海棠的美国护照。强锵接过护照来,见上面有一张烫着大卷发的脸,旁边一栏标着的出生年月让他一惊,几乎要跌下座椅。黄得发洞穿世故:海棠的年龄是比你大了些,这里是美国,美国没有封建习俗,盛行的是Chemistry .强锵出口大气,心里气恼。就这人和我般配?眼前这个女人,他连和她说话的精神也提不起,哪能和她去婚纱店拍婚纱照?哦,老天爷,你饶了我吧!他咬住牙根,默默无语将美国护照本递回去。黄得发以为他默许了,言语就猖狂起来:海棠这个年龄段的女公民是最抢手的,是老少皆宜的。接着他压低了声线:你出手大方些,她会配合你100%。
强锵决定结束会面。说,黄先生,让我考虑考虑。海棠小姐,谢谢你。黄得发冷笑道:你考虑考虑吧,就怕,轮不到你咯。海棠,我们走!海棠小姐起身,临走对强锵张嘴笑,露出一口黄牙。
却道海棠依旧。
强锵看着她腰围比胸围大的身材,想:任再苗条的身材也经不住十年如一日,缝纫机旁踩十小时的折磨啊。我能在证婚人面前和这个女人交换戒指拥抱接吻?我有这个勇气和欲望吗?折煞老夫也!
他到柜面要来一只塑料袋出了奶茶店。刚才的奶茶和蛋糕在他胃里上下翻腾,怕自己会忍不住要吐。回到地铁上,他选了一处向阳的位子,劝自己想开点,晒晒太阳再说。在纽约,阳光是除了性和钱以外人们的所爱。人们的骨头都被长长寒冬冻透冻脆了。已是午休时段,车厢里没有几个乘客。地铁的单调节律,温煦的阳光,惯常的生活节奏,午休时间段。倦乏袭来,他闭上了眼睛。
工作午休两小时,通常是出去吃午餐一小时,回到办公室午睡一小时。华尔街附近的餐馆坐满了来午餐的精英们。他们会三五成群围坐,个人点个人爱吃的食物。他们一个个情绪饱满,衣着优品,谈吐犀利。他们浑身是智慧和胆量。他会偷偷瞄几眼混在其中的女人,个个出挑,堪比好莱坞演员。他悄悄咽下一嘴巴的意大利面条,自己对自己说:再努力干几年,就具备资格娶个这样子的女人做老婆。
老婆这二个字眼把他的思绪拖回来,眼前就显出了海棠由于劳累而虚肿的眼泡,腰臀部位由于久坐缝纫机旁而生出的赘肉。还有那二片缺乏水分的干裂的嘴唇。哦,海棠,海棠可以拯救他。只要自己愿意。只要自己能忍受一个难以忍受的人。嘿呀,这朵早已被生活的魔咒吸干了的海棠花!不不不!他咬住自己的舌头,不能啊!将右拳头击在右边的空位子上。咚!他把自己震醒,张开眼看到对面有一对墨西哥男女一人抱着一个孩子随着地铁的节奏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