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打完我,骂完我,就回卧室睡觉去了。
我无心收拾狼藉一滩的餐桌和厨房。
我走到阳台上,打开一扇窗,雪雾被寒风裹挟着冲我扑面而来,像是有无数小针在扎着我火辣辣的脸。
雪下得很大,对面楼上的灯光像静穆在迷雾中的海市蜃楼。
我努力张大眼睛,想领略一下别人家的快乐,然而徒劳,黑夜和大雪缩短了我的视距。
我想起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经常趴在后窗台上羡慕着别人家孩子的快乐。
爸爸没打过我,那个人也没打过我,可是我的男人打了我,就是这个曾经让雪把自己堆成圣诞老人送给我温暖的男人打了我。
我蜷缩在阳台上的角落睡着了。
我梦见自己赤着脚狂奔在冰冷的冰面上,前方的冰面连接到天的尽头,身后的冰面咔咔地在我的脚底下裂开。
我拼命地跑,终于跑不动了,我掉进了水里,瞬间,我被一种温暖紧紧地包裹起来。
我醒了,是林峰抱起了我。
他伸手关上窗户,把我抱回卧室。
我没怪他,只希望自己以后能让他满意。
然而以我的智商想让他满意似乎很难。
他第二次打我是在两个月后。
那天晚上我陪他去参加他的高中同学聚会,他们玩得很放得开,也可以说很野蛮。
大约一半的同学带了家属,他们专挑这些家属捉弄。
比如某个男同学要和另一个男同学的老婆喝交杯酒。
比如某个女同学故意把嘴涂成红瓢似的强吻另一个女同学老公的脸。
被捉弄的人有的笑着逃开了,有的含羞地笑纳了。
大家捧腹大笑,场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可我一点也不快活,我简直如坐针毡。
终于有个男同学指着我问林峰:“让我抱抱你老婆行不?”
我求助地望着林峰,多么希望他能拒绝,能义正辞严地说一句:我的老婆不许别人碰!
可是他没有,他大方地耸耸肩说:“抱嘛,那有什么?”
我多么希望那个男同学只是说说而已,然而他付诸行动了。
我反应过来时,身体已悬空。
瘦弱的我被那个身强力壮的男同学抱着满地转了一圈,同学们拍手起哄,嗷呜嗷呜地欢呼着,还有的“噔噔噔噔”地哼起了婚礼进行曲。
我挣脱不开,既尴尬又无助,我实在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
我看到林峰的脸色变了,不过也跟着笑。我知道,脸色是变给我看的,笑是给同学们看的。
那天晚上回到家,林峰又打了我,他说我的不检点,已经从意识层面上升到了行动层面。
这次可不是一个耳光就能解决问题的,到底打了几个,我忘了。
而且不只是耳光,还有什么,我也忘了。
我只记住了疼痛。
我本想着等林峰酒醒后和他心平气和地谈一次,趁着现在没孩子,各奔前程吧,我配不上他,配不上他的人,也配不上他的爱。
可是等到天一亮,林峰酒醒后光着双腿跪在我面前时,我又心疼了。
我又想到了圣诞老人,那是我此生最美好的记忆,永难磨灭。
我原谅了他。
我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拿来紫药水涂抹在他发红的膝盖上,抬头问他:“疼吗?”
他哭得稀里哗啦,然后从我手里拿过紫药水涂抹在我受伤的手腕上,胳膊上,脖颈上,小腿上……
我想,“原谅”是会上瘾的,就像林峰打我也会上瘾一样,而且瘾会越来越大。
其后的日子里,我们的生活状态就是林峰不断地打我,我不断地原谅他。
他不喝酒的时候,我完美无暇,他喝酒的时候,我一无是处。
他不喝酒的时候,说我温柔端庄,呆萌可爱,他喝酒的时候,骂我卖骚犯贱,来者不拒,饥不择食。
他不喝酒的时候,我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都要心疼地含在嘴里吮吸半天,他喝酒的时候,拳脚用尽全力施加在我身上而不知怜惜。
他一边宠我一边打我,一边疼我一边让我疼。
我有时都弄不清他打我的理由,就像我弄不清我每次都原谅他的理由一样。
他经常对我说:“苇苇,我可能精神不正常了!”
可他只是说,却不去看心理医生,我又不能要求他去,否则他又会生出别的想法来。
我就像那只瑟缩在寒风中天天说着“明天就垒窝”的寒号鸟一样,每当疼到骨头里,就毅然决然地要离婚,可每当他跪地求饶,或者自残自虐甚至要自杀时,我又半推半就地原谅了他。
阿灵终于发现了林峰对我的家暴。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阿灵给我打电话,想约我一起逛街,我没听见,她就来家里找我了。
她敲门的时候,我正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接受着林峰的文批武斗。
这次又是因为那个油腻老男人安会长。
中午林峰没回家,打电话说要去见几个重要的客人。
那时我已做好了两个人的饭,挂了电话正准备自己吃,安会长来了。
他说他找林峰有点事,可是林峰的手机一直关机。
我说可能没电了吧。
安会长说,那我就在这儿等等他吧。
说着就在一把餐椅上坐下来。
那时林峰已从公司跳槽出来自己包工程,包工程需要大量垫资,可巧安会长做着融资放贷的买卖。
当时的房地产经济培育出无数这样耍钱的老板,耍得风生水起。
我知道安会长对林峰的重要性,所以不敢怠慢。我把饭菜端到餐桌上,说:“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