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霭的雾气里,传来祖母悠远清晰的声音:别怕垣儿,我和你父母都已是黄泉路上的人了,不能再陪你。槐花和你有缘,是奶奶选中的好姑娘,她会陪你走下去的。你要好好待她,她,说到这儿,祖母叹了口气,命中注定槐花要早他几年而去,但却不忍说破。
他恍恍惚惚走在云雾中,除了眼前那座生满车前草的土丘,到处都是迷雾,他不知去往何处。
奶奶——,奶奶——,他一遍遍唤着,流着泪,他知道,亲人们一个都留不住,只希望她们能再多陪他一会儿,哪怕是几秒钟也好。
“奶奶走的实在不放心啊,你一定记住,做人当如铜钱,外圆内方。方是做人之本,圆是处世之道。只有内方外圆,才能保全自己呀。”
祖母的声音在空中弥漫着“还有你要记住一个忍字,心字头上一把刀,紧要关头你只要忍那么一点儿,有了这一点儿,你就能做到平平安安。”
他竭力追逐着祖母的声音,想回答些什么,却哽噎着一句也说不出来。面前的土丘在变大,挡住了他的路,迷雾越来越浓,遮盖了眼前的一切。奶奶——他喊着,想拉回这一切。
垣儿——垣儿——祖母的声音还在唤着,他知道奶奶还在,拼命想推开前面的土堆:奶奶,我在这儿——
垣儿,奶奶我,真的放不下你呀——
声音在浓雾中飘着,散去了——
但他的耳边却始终都在廻响着——放不下——放不下——
他恸哭着趴在土堆上,伤心欲绝。奶奶,对不起, 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您。
泪水顺着脸颊无止境的流淌着,落入土中。
脚下的地在颤动,远处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他感到身下的土在崩裂、下陷,自己也在往下坠落。
血涌到了头顶,晕眩中他伸出手,用力想抓住什么,却碰到一件凉凉的硬硬的东西,恍惚中他想起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床头柜子感觉。
我在哪儿,他一片茫然,还在床上?
他努力去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难道是梦?但一切又都非常熟悉,梦中的祖母是那样清悉的存在,每一句话清清楚楚的在耳边响着。回忆中他突然想起奶奶说到槐花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一阵心跳,用手摸了一下,槐花不见了。
“槐花!” 他喊了一声,没人回答,他紧张的摸索着抓起衣服。
屋外淅漓的小雨,已变成了湿蒙蒙的雨雾。
槐花双手紧拽着裹在身上的衣服,从外面匆匆走回屋来,差点撞到正摸着出门的巩垣。
没等她出声,巩垣先一把抓住了她:“你去哪啦,吓我一跳,”
槐花却体会不到巩垣此时的心情,她紧张道:“吓死俺了,那么大动静,是咱家的门楼塌了,”
她见巩垣木然的神情,有些奇怪:“你没听到吗?”
直到此刻,巩垣才彻底清醒,刚才朦胧中听到的声音,是门楼倒塌时发出的,就是这个声音,把他从诡异的梦里惊醒。
他搭着槐花的肩膀走到大门口,用手摸着倒塌的湿漉漉的半截墙体,槐花在一旁给他描述着倒塌的状况。
这座见证了几代人荣辱变迁的建筑,似乎已完成了它的使命,阖然而去了。
被惊醒的曹云山,迅速穿好衣服走了出来。见此情景,也很愕然:“春雨不大啊,怎么会把这么厚的墙泡塌呢。”
“前年的时候,顶上就开始洇水,这雨下了大半天了,兴许是泡透了。”
槐花揣测着,又不好意思地对曹云山说:“这个破门楼早不塌晚不塌,偏偏是今天,闹得你也没睡好。”
“没事,没事,天也快亮了”
曹云山一边说,一边抬头望着已泛出鱼肚白的天际。刚出来时的那点子黑,也就是俗话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在几句话的功夫,周围便开始变的清晰起来。
雨停了,空气异常的清爽,他张开手臂,做了个深呼吸,又仔细观察门楼倒塌的情况。接着刚才槐花的话道:“这可不是什么破门楼,它的设计和建筑在当时可是非常讲究的。别担心,我有个旧友是搞古建筑的,现在正做着被文革破坏的古建筑修复工作,他要帮忙,恢复原样没问题。”
一直沉思的巩垣这时说话了:“不用了,还是全拆掉吧,就是恢复到原样,也回不到过去了,新的也许能让人轻松些。”
曹云山明白巩垣话里的意思,忘掉过去,也许是他现在想做的努力吧。
他越过门楼的废墟,看向那棵承载着百年沧桑的老槐树,新绿老干旧枝,簇拥着洁白花簇,在雨后倔强的存在着。
残破的门楼,缺失的山河,苍白的人心,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能否在真实中重建勇气,是绝处逢生的睿智。
巩垣抓住曹云山的手,诚恳的说:“您说的那些资料我没烧,藏着哪,您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小凤村的面貌经过次次风霜的折腾,天地纯净了,聪明人也多了起来。所有不堪都在雨中被洗礼。
匆匆岁月,又是一个二十多年,改革中的小凤村,失去了原有的苍凉。
年轻人走出去的多了,有文化的多了,走进来的外乡人也多了。
他们就像走马灯似的来回转着,转出去的乡土,转回来的金凤凰。
都说凤凰山的凤凰显灵了,踏着满山轻雾,驮来了一个水库,绿茵茵,水灵灵,招来百鸟朝凤。
但这些巩垣看不到,他日日抱着老曹送他的写字模板,一刻也没停过。
老曹去世的那一年,巩垣抱着一本《凤凰山民俗拾遗》和一本《凤山民谣传说》坐在老曹墓前,一张张的烧给了他看。
“老曹大哥,你看见了吗,我没让你失望吧。原是想着咱哥俩一起喝它个十年八年的酒,没想过你就走得那么急呢?我垣瞎子还没和你聊够呢。”
他摸摸没有眼泪的眼眶,那泪是流到心里去了,合着纷飞的纸火花飞啊,飞啊!永远就在他的心里飞着,他看的真真的。老曹豁达,他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又一个五年后,已经满头白发的巩垣失去了他最后一个亲人槐花。
他心里的泪怕是都要从嘴巴里溢出来了,他紧紧地咬住唇。他在等,等他走进槐花的墓里再通通倒给她。
巩家的墓地几经变迁,如今落户在凤凰山脚下的公墓里。
祖父祖母合葬在上,下首是巩垣生父生母两个坟头。虽不能合葬,但在巩垣接到巩家第一个骨灰坛时,就与大伯的儿子巩庆辉说明白了,自己是巩来瑞的儿子。
来生在海外娶妻生子,庆辉是他的小儿子,也是花甲之龄。他按着父亲来生的遗嘱,终于让父亲魂归故里。并带来父亲的遗言,说他是巩家的子孙,他的子孙也是巩家的。
巩垣唯一的孩子在槐花肚子里就夭折,是那个年代造的孽,从此槐花就丧失了生育能力。庆辉要把自己儿子过继给他养老送终,被巩垣婉拒了。
小凤村的老人都清楚,这个垣瞎子,眼瞎心不瞎,可豁亮着哪。都说经过生死的人看透了生死,什么都不是事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身后的事谁知道呢?
公墓里松涛阵阵,没有多余的树木。就是后来的槐花也是用的盒子。
巩垣就曾埋汰过,我说媳妇啊,怎么轮到你屋子就变小了。以后我进去就和你住这一个盒子吧。就像从前咱搭一个被窝,两把灰投胎都不分彼此。
金秋十月,巩家老祖的坟头冒青烟,庆辉从海外寄来巩垣的又一部新作《黄土弑天》。封面上,黑土在下黄土漫天,龙飞凤舞的标题下,一行字:论土地在历史转折中的杠杆价值。
这次巩垣把书拿到祖母墓前,他没有烧掉,而是一段段念着。
没人相信他一个瞎子愣是逐字逐句的往外念,那是在他心里的执念,每个字都是他心里的血汗。
“奶奶,你的垣儿没有让你失望,我终于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您对土地的这份情,这份爱。我的使命完成了,终于能和槐花见面了。”
他摸索着走到槐花墓前,坐下来,踏踏实实的坐下来。
他摸索了大半辈子,开始是槐花牵着,而后是自己摸。他摸遍了小凤村的每一个角落,也摸遍了黄土地上的每一棵谷物。土地带着迷人的香气,那是迷醉了庄稼人的香气。
巩垣就这样坐着,日落如初。他像一座黄土雕刻的泥像,守着他的槐花,等待着团聚的日子。
怀里的书籍早已斑驳,字里行间都在诉说着古老的文字。善待土地,善待还拥有土地的人。
风吹过,一张张泛黄的书页,飘过曾经的祖坟,也飘过渡海归来的游魂,飘过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