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解洁陪同认尸
黑乎乎灰幽幽,天地混合分不清没有空白。火星在跳动,浓浓烟味阵阵焦味冲进鼻孔。身体燥热嗓门发干。半截黑糊糊的人形飘来,飘到她床前趴在床边。她伸出手去抚摸他。她猛地惊醒,浑身被汗水湿透。她一把掀开被子坐起。她摸到床头柜上的台灯,打开,取过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喝了几口里面的白水,下床走到客厅。
儿子本来与人合租公寓住,她拿到签证后,就在这里租了一房一厅。这是一个两年新的共有公寓。外观和内装潢在这地段有点豪华。而且购物和出路也很方便。儿子让她住卧室,自己住在客厅里。客厅很宽敞,儿子买来和式屏风隔了一个空间做自己的卧室。其余的地方放了一张三人沙发和条形茶几,对面墙放了电视柜和一台三十八英寸彩电。靠近厨房的那一端放着一张木制餐桌,和四把有相同花纹的木制椅子。厨房里用具一应配齐,一样不缺。儿子在她的卧室里安置了新的床和衣柜等必要的生活家具。当她在JFK国际机场下了飞机,被儿子领到这里,看到这井井有条,温馨富足的情形,知道这一切都是儿子精心为自己准备的一个新家。一种无比强烈的幸福感顿时溢满了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她绕过屏风,里面的小房间一如往常收拾得整洁干净,一张空空的,铺着白床单的床,刺得她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床边有张小小写字桌,桌上放着儿子的毕业照。她抓起相框,仔细端详,儿子戴着毕业帽,穿着毕业服。微笑着,他的脸英俊而充满了朝气。生命为何如此脆弱?究竟是什么将儿子从生存引向了毁灭?她的心如万剑穿过。
她在写字桌抽屉里找出儿子的护照,打开看,护照照片上的儿子,才上大学一年级,清秀年轻,意气风发。她在抽屉角落里摸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有一枚臼齿。臼齿泛了黄,像是考古文物。她呆呆注视这枚小小文物,好似考古学家在苦苦思索此臼齿主人的生存年代。那是之前儿子牙痛了一晚,第二天,她陪他去牙医诊所拔除了的。那倒霉牙医说留着臼齿不要扔掉,也许会在某个时候为他派上用处。说他是倒霉牙医是因为他不久前被查出得了肝癌,只有数月的存活期了。听儿子说,那牙医为了省钱给女儿来纽约读大学的费用,自己做白馒头,夹着涪陵榨菜当作一天三餐。他对儿子说,肝癌是不治之症,他要订机票回家,死在家里。不知他走了没有。他的牙医诊所就在那个失火大楼的同一层。念头转到这里,美珠颤抖了一阵子。她小心翼翼地将放臼齿的小塑料袋子,夹在护照里,回到卧室,摸到自己的皮包,将儿子的护照和自己的护照放在一起。
她匆匆梳洗,锁上门来到大街上。时间还早,都是赶早班的人脚步匆匆。都是陌生面孔,没有人看她的面孔。一拨拨男男女女朝着地铁站方向去,挤到那一节节车厢里的都是劳苦大众,都是在寒风中赶着去营生。活在这世界营生为大。她知道儿子每天是高高兴兴去营生,他是有理想有事业心地活着的。一想到活着这个词汇,她胸口一颤。她走近一家咖啡馆门口,看见儿子从里面推门出来,她一个激灵往前一冲,撞到开门出来的那个人,那人一把推开她,她一个踉跄摔倒在玻璃橱窗边上。她爬起来坐在咖啡馆门口的台阶边,盯着来往过路行人。
儿子每天在这大街上来来去去,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人群里有人曾经和他对面而来,又擦肩而过。也许有人和他并排走过一段路,再分散开。假如他不要跑到这么远来,也许不会被命运杀死?
四月的纽约,乍暖还寒,刮无情大风。大风没头没脸地折磨在外行走的人们,吹痛人的脑门子,吸干人的皮肤,刺穿人的关节。警局在一个大停车场的对面,停车场边有一条路直走,往左直角转个弯,过马路就到。她走过停车场的一个出口,犹豫片刻,拐弯进了停车场。时间尚早,停车场人影寥寥。张美珠缩着脖子,双手抱紧胸口,在空旷的停车场中穿行。她左看右看,想要找到儿子的车子,摸一摸他的车子。她挨个找,看到一辆蓝颜色的车子,一定是儿子的车子。她停下脚步往里看。她看见儿子坐在驾驶座上,打开车窗,招呼她:妈妈,上车!车窗在早晨清冷的空气里闪着寒光,扎入她的眼眶。她流出泪水,扑向那部车。嘭!她撞到驾驶座门上。里面坐着的男人,摇下车窗,吼道:你不长眼睛啊!
她穿过停车场,从一边的出口走出去。看见了一栋建筑物,警局的大门开着。她盯着那建筑物,一阵颤抖。她拖着铅块一样沉重的双腿往前挪,挪到门口,在门边的石阶上坐下,垂下头。
一大早,宋姐手机里接到一个短信:宋姐,我8点50分在警局门口等你。美珠。
宋姐早年来美国,在唐人街开了一家职介所,学了几句美式英语。虽然乡音难改,她为人豪爽热情,乐意帮助不懂英语和美国国情的新移民。
8点45分,她来到警局门口,看到美珠在石阶上坐着,宋姐过去,也在石阶上坐下。宋姐开不出口和美珠打招呼,诸如:你好,你来得早啊。等了几分钟,解洁律师来到。
大厅的接待处有一男一女两名警察在执勤,看到三个女人进来,女警察满脸严肃问有什么事情,解洁用流畅英语说明来意,随后一个警察带她们七弯八拐来到刑侦处。刑侦处原本是个大房间,被分成好多用磨砂玻璃隔成的小房间。里面很安静。她们被领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门口,那警察敲敲门,听得里面有人应答后,她们就被放进去了。
一个大块头侦探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后面,微笑着示意她们坐下,她们就在两边的扶手椅上坐下来。
大块头侦探开口道:“你们好,我是侦探迈克.辛普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
解洁说,“你好,辛普森先生。我是律师,陪同委托人来认尸。“ 她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美珠。接着说下去:“这位女士和儿子已经有两天失去联系。她从报纸上看到登载了的火灾事故的情况,和警局要求亲人认领尸体的通告。她疑心他儿子已经在这场火灾中死去。请看这份报道”。
解洁将报纸递上。
辛普森先生接过报纸迅速扫过一眼,说,“那么,她能确定她儿子是去了那个地方吗?”
解洁看着美珠,翻译了辛普森先生的话,美珠即刻点头。
辛普森先生问了张美珠的姓名出生年月家庭住址,解洁翻译了,美珠一一作答,再问了和儿子的姓名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又问是否带着身份证件,美珠从包里取出两本护照递过去。辛普森翻看护照,再看美珠本人,陈伟护照里夹着的放着臼齿的小塑料袋,掉到桌面上。辛普森抓起来瞄了一眼牙齿。美珠说,是儿子的牙齿。辛普森先生起身到复印机前,分别将两本护照复制后将护照还给美珠,说臼齿去交给法医。他告诉解洁法医办公室怎么走。出了门,往左拐,有一道长廊,走过长廊,对面一幢楼的底楼,就是法医办公楼。解洁道了谢,宋姐牵着美珠的手,三人退出了办公室.
法医办公楼里面冷森森,暗糊糊。飘荡着一股异常的气味。美珠脑海里泛起报纸上那张照片,鼻孔里冲进一股焦味;她不由得双腿发抖。儿啊,你就在这里等妈妈来吗?不!不!不会是你!你怎么会变成一具黑乎乎东西?泣血的心呼喊着,悲痛如潮水已将她淹没。她感觉胸口堵塞,呼吸困难,就要往下倒去。幸亏宋姐用左手臂紧紧扣住她的双肩,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慢慢往里走去。
解洁找准一间透着亮光的房门,房门上一排文字:法医办公室。她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轻轻敲了上去。里面有声音:进来!解洁推门先入,宋姐扶着美珠后入。一个穿浅蓝色工作服的女子迎了上来. 她金发电眼,面容娇美,约莫三十五六年纪. 不要以为法医都是皱巴巴的老头。她用手指了靠墙边的几把椅子,示意她们三人坐下。房间里有防腐剂的味道,联想到这个地方挺着死尸,解洁胃里一抽。
这小小的会客室像是医生的会客室,布置得干干净净,还有一个杂志架子,放着几种杂志。解洁暗自叹道,到这里来的人已是五内俱焚,哪有心情去看那些杂志啊。女法医看起来非常精干利索。整个人的风采就是一个好莱坞电影里的美女侦探。法医是活人不愿意见,死人来伸冤的人。解洁想起曾经看过一个系列剧,叫做:the dead talks. 死人说话。死人并不是真的开口说话,而是法医在解剖了尸体后发现的死亡真相。法医们安慰了多少冤魂和活着的家人,他们的工作是艰苦而又神圣的。
“你们好,是来做DNA鉴定的吗?”美女法医说话了,解洁点头道:“你好,我是她的翻译,她叫张美珠,她来做认领儿子的鉴定。”
女法医看了一眼美珠,递过一张表格和一支笔给解洁请她先帮她填这张表格。解洁接过来,仔细地一项一项一面问美珠一面给填了,递还女法医。女法医接过表格,一项项看了。解洁递去里面由臼齿的小塑料袋,美女法医收下。
美珠瘫软在座椅上,整个人似乎被定身法定住了。也似乎一动身体就会变成一堆碎玻璃。她看着那个美女法医,不是法医而是白骨精。她看见她身后是一座山洞,儿子被绑在山洞里的一个铁架子上炙烤。她听见儿子的呻吟声。忽然那个白骨精开口说道:你感觉怎么样?你看起来像是病了。你到里屋去躺下。然后示意宋姐扶持她进去。
不要,不要!她大声叫喊。不要害我儿子!
宋姐赶紧起身,半拖半扶,将她带到里面一个房间躺下。
女法医走进来动作敏捷地在她左臂上绑了松紧带抽了血,留了血样。
女法医对解洁说,我会尽快做出DNA比对报告。解洁真诚地道了谢,宋姐紧抓着美珠的手臂出了法医办公室。美珠浑身酸软,迈不动步子,像是喝了一杯有毒的饮料。
来到大街上,解洁召来一辆出租车。宋姐扶着美珠一起上车。宋姐报了美珠的地址,由她护送美珠回家。宋姐试图安慰美珠,说,你坚强些,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等几天法医报告结果不是他,我帮你到报社登寻人启事去。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不中听,不搭调。都是虚假,不是真正的心灵语言。宋姐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没有人能够体会当事人,只有当事人自己。
解洁让司机在唐人街停车,她付了车钱下车。她要先去唐人街买一张电话卡,再走三个街口回自己的办公室。张美珠唯一的儿子惨死,从此是个失独的女人。80年代是独生子女时代,整个十年,全国无一家庭幸免,除了某些偏僻农村。她长久不和父母联系,父母看不到她,听不到她,几乎也是失独。解洁心底涌出内疚。她晚上要给父母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