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九日,汤三和汤小九起了一个大早,天还没有亮,就吃过早饭匆匆出门了,汤三手中拎着两个装了一半水和泥鳅的木桶,上面还盖了盖子。汤三在前面走,汤小九后面跟着,身上还是披着那块破布,手中攥着昨天晚下取出来的四枚铜钱。
二人走的匆忙,两刻钟就到了黄茅岗村,只见村北的大榆树下已经站了男男女女十几个人。
汤小九悄悄声对汤三说,“爹爹,这么多人,牛车坐开了么?什么时候交钱啊?”
“坐什么坐,把东西放到牛车上,人跟着走,回来的时候如果东西卖光了,有自己回来的,人少一些,或许可以轮着坐一会。再说这么多人,还有一些和爹爹一样,是来送人的。一会等车来了一起给钱。”
汤三一边告诉汤小九,一边和熟识的人打招呼。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多,从村西有一老汉赶着一头黄牛拉着牛车过来了。
“韩老爹来了!”众人叫喊着围了上去。
只见韩老汉五尺多高的个头,一张红脸上长着花白的络腮胡子,嘴里还吐着酒气,上身穿着青粗布齐肩褂,下身穿着青粗布单裤,腰带上还挂着一个褡裢,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布鞋。
“好了,好了!还是老规矩,都排好,一个一个放东西,再把钱给我,我等卯时一刻出发。”韩老汉说道。
众人按着先后顺序把东西放到牛车上,不多时,牛车已经差不多堆满了,汤小九的两个木桶放在杂物中间,倒也不虞水洒出来。
众人各自取出一文钱交给韩老汉,其随手放入褡裢中。
又等了半刻钟,韩老汉见无人再来,遂扬起鞭子,甩了一个响鞭,喊了一声,“走咧!”
老黄牛闻听鞭声,如同挨了打一样,拉着车顺道路向北走去,送行的人自是望着牛车不动,跟着走的还有九人,汤小九即在其中,九人之中只有汤小九一个孩童,最是显眼。
韩老汉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人群中的每个人,当看到了汤小九就问道,“这是谁带出来的娃,到广缘得看好,别走丢了!”
人群中有人答话,“是百步岭汤三家的,听说就是那个吃狗奶长大的娃娃!”
众人听说都笑了起来。
汤小九一听是欲哭无泪,这烙印一旦打下,一辈子都抹不掉了!
韩老汉听见也笑了起来,对着汤小九招了招手,“小娃娃,到老汉这来!”
汤小九倒也不认生,乖乖地走了过去。
若说汤小九不过四岁,身高却已有三尺出头,虽说家里贫穷,但是汤三只此一个独子,自是宠爱有加,有营养的东西吃的少,可是饭还能吃饱,不像有的人家,田少人多,吃饭是先男丁后妇孺,故此汤小九的个头比普通孩子要高出两三寸来。
“来,到车上坐上,可别把小娃娃累坏了!”说着韩老汉把汤小九抱起来,放到了车辕上,自已也坐了过来。
“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小时候吃的狗奶是什么味道的?”
“韩老爹,小子叫汤世信,过年五岁,狗奶么,你尝尝就知道了。”汤小九倒是不喜欢人家问他吃狗奶的事。
韩老汉闻言,哈哈大笑,“你小子,还别说,吃了狗奶长得还真壮实!”
韩老汉接着又问,“你这么小小年纪,到这墟市来做什么?”
汤小九本想说到墟市来看一看,见见世面,复又一想,何不逗他们玩玩。于是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我牛蛋哥哥娶了一个童养媳,我差啥呀!我也要娶一个,不,要娶两个,我爹说墟市里女娃多,有长得俊俏的,叫我先来挑一挑!”
众人闻言,无不哈哈大笑,这个傻小子!
又有人出声问汤小九,“汤家小子,你爹给你准备了多少彩礼?如果彩礼够的话,我榴塘井村有几个好看的细妹子(小姑娘),大的小的任你挑选一个给你做婆娘。”说话的是一个方脸黑须的黑脸汉子。
话音刚落又闻听一个粗犷的声音,是一条黑塔似的壮汉,“兀那小子,俺黄泥坝村还有一个寡妇要不要,才二十出头,模样不错,带了一个儿子,你进门就可以当爹了,呜哈哈哈!”
“这个大哥,你说的这个好,那寡妇家孩子有多大了?”
“好像有六七岁了,我看也蛮机灵的!”
“你说我要娶了这寡妇,管这孩子叫哥哥好还是叫儿子好呢?我还不到五岁啊!”
汤小九话音刚落,引来众人的一片笑骂声。
汤小九接着胡扯,“这娶亲还要彩礼么,这个爹爹可不曾告诉我,你们看,我身上就这一块布,家里也没钱啊!”
众人心想,可也是,有钱谁让自己孩子吃狗奶呀!
一路上闲扯胡闹,汤小九很快与众人熟络了。就这样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过了辰时,牛车来到了广缘墟。
平时常说墟市,实际上是两种集市,墟和市是有区别的,二者都是在乡间,众人习惯性地聚集在交通便利,人口相对集中,且靠近交易物品或者生产作坊的地方进行交易,墟是每十天有三天可以进行交易,市则是每天都可以进行交易。
宁远县有墟七处市八处,这广缘墟即位于县城南二十五里,每逢三六九日开墟。
此时天已放亮,汤小九长这么大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沿着道路两旁赶墟的人是络绎不绝,韩老汉把牛车赶到路边小树林的一片空地里,一起来的人纷纷把自家的东西取去。
汤小九吃力的取下了两个木桶,踉踉跄跄地拎着沿着道路走着,欲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卖自己的泥鳅。
只见路两边售卖的东西各式各样,以本地物产居多,竹笋、萝卜、莴苣、青蒜、鸡、鸭、鱼、猪、狗、驴、羊、兔……还有一些搭着棚子的小吃,汤面、馄饨、油饼、酥饼、桂花糕,往里走还见到一个简易的铁匠铺,售卖锄头、斧子、镰刀、铧子以及一些刀具。
再往里走,居然见到一个熟人,路边有一个算命的卦摊,桌子腿上绑着一个幡,写着“铁口神算”四个大字,桌后椅子上坐着的正是自称李淳风三十七世玄孙的李瞎子。
汤小九拎着木桶径直走过去,李瞎子欲看来人是谁,汤小九开口先说道,“李道长别来无恙!”
李瞎子二目微睁,眼白一翻一翻的,“你这是……”
“李道长不认得我了,看来也是徒有虚名呀!”汤小九用戏谑的口气说道。
“哦!”李瞎子眼睛又睁大些了,上下仔细打量汤小九一番。
“哎呀!原来是贵人到了!”
“少蒙人,逢人就喊贵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有本事把我名字叫出来!”
“我的汤少爷,别以为小道认不出来你,虽说你当年才刚出生,小道只看了你一眼,但是这面容和根骨可是变化不大,我还是能认出来的。”
我擦,这瞎子记忆力这么好!好几年过去了我都长大了一些还能记得,果然有点道行。
“道长果然好本事!”汤小九有些惊奇地说道。
“汤少爷,我观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华盖之上紫气东来,要不要我给你算上一卦?”李瞎子央着要给汤小九算上一卦。
“你见过这么穷的少爷么?不算!不算!”汤小九现在只剩下三文钱了,这泥鳅还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哪里敢算卦呀!
“不算也可,不如就测个字吧,小道与少爷有缘,就不收钱了。”
李瞎子倒是穷追乱打,非要给汤小九测个字才好。
汤小九无奈,只好说道,“好吧,那就测一个。”
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脚下的木桶,心中一动,“烦劳道长测一下泥鳅的‘鳅’字。”
“‘鳅’字拆开来看是一个‘鱼’字和一个‘秋’字,如果小道没有测错的话,少爷今秋要做一件与鱼有关的事!”李瞎子摇了几下头说道。
“不错,确实有道理!”汤小九心想,最近正想去钓鱼,正是秋天而与鱼有关!
“小道斗胆再往下测,这‘秋’字又为‘禾’与‘火’,‘禾’者,种禾之田也,‘火’者,生气发火也,少爷当小心因田亩之事与人争执。”
“道长,我问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什么欲要破解且附耳过来,或者说寻一贵人相助啊?”
“小道不敢,小道只是提醒少爷一二,少爷之事,一般人哪敢置喙,少爷自己就是贵人,这等小事,自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汤小九又想了想,当年母亲安葬,李瞎子也算是帮了一个大忙,于是把手伸进身边的一个木桶,在桶底划了划,摸出一文铜钱来。
“当年家母一事多赖道长周全,怎奈小子手上拮据,仅此一文钱聊表谢意,待以后有暇,再多奉卦金。”
汤小九仔细看了看这枚铜钱,是一枚唐朝的“开元通宝”,两面坑洼处有些许铜锈,边上还有一个豁口。实在有些拿不出手,“我再与你换一枚!”
“无妨无妨,这一枚就好!”李瞎子劈手把这一文钱夺了去,弄得汤小九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个情况。
李瞎子笑笑不语。
汤小九拱了拱手,“小子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了,道长改日再会!”说罢又费力的拎着两个木桶踉跄而去。
李瞎子得了这一文钱,从麻布背兜中取出一条结实的细红线来,穿过铜钱,系一个扣,然后挂在胸前。口中自言自语,“这钱铜经贵人手一拿就有了贵气,可以防灾挡难,待哪天找个有钱人卖了它!”
且说汤小九沿道路向前又走二百来步,期间还见到一个酒肆,竹子搭的棚子,上面挂着一面酒旗在风中飘动,离很远就能闻到酒的香气,内里还有几个人在吃酒。绕过这酒肆不远就是卖鱼鳖虾蟹之类的小贩聚集之地。
汤小九把两个木桶放下,抖了抖手,拿了这么远的路,臂膀有些酸了。
在一棵柳树和一个卖鱼的摊位中间找了一个夹缝站下,把两个木桶摆好,揭开盖子,泥鳅还都活着,在水中缓缓游动。
汤小九也不知道应该什么价格卖,于是先不出声,看着旁边的人卖鱼虾都是什么价格。
左边是一个很矮的中年汉子,身高不过四尺五寸,三十几岁的年纪,面白微须,眼睛很小,略有些秃顶,稀疏的头发扎成一个松散的发髻。
摊子是用木头搭的架子,铺上竹箅,上面摆放着两条鲤鱼和五条鲫鱼,旁边还放着一个秤。
汤小九在这站了一柱香的时间,来回有不少人经过,也不见此人开口说话,看来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汤小九倒是先开了口,“这位大叔请了,不知道你的鱼怎么卖的?”
“啊……哦,鱼啊!鲤鱼……二十文……一斤,鲫鱼……十五文一斤。”
怪不得不愿意说话,这位矮个的汉子嘴有些不太利索。
“大叔贵姓,哪里人啊?小子姓汤,是仙政乡百步岭的。”汤小九先介绍自己。
“啊……啊,陶五……啊。”这汉子姓陶。
“原来是陶五叔。”
“啊……啊,麻池……塘。”
“哦,是麻池塘村的,离我们百步岭也不算远,听人说也不过三四里的路。”汤小九觉得和这位说话有些费劲。于是自己就张罗自己的事。
清了清嗓子小声喊道,“瞧一瞧,看一看了,水中人参,鲜活的大泥鳅,吃了大补啊,才要十二文一斤了。”
这一喊倒是招来不少人的目光,只是还未有人来光顾。
有人看就好,这卖东西就是,卖什么的吆喝什么。
汤小九接着小声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鱼吃跳鸡吃叫,纯野生鲜活的大泥鳅,一斤米八文钱,这泥鳅可是肉啊,才十二文一斤。”
咦,我为什么要说纯野生的,这里的东西现在都是野生的。
这么反复喊几次,倒是招来几个人驻足观看,其中有一个汉子问道,“娃娃,你这泥鳅都包了,一共多少斤啊?”
一听有人问价,还是要包圆了,汤小九喜上眉梢,却不曾留意这汉子嘴角坏坏的笑容。
离家之前已经详细算过了,去掉给刁婆婆家大壮的那几条,还有一尺长的大泥鳅五十三条,稍大些的泥鳅一百九十六条,加在一起能有十二斤四两。
“我这泥鳅一共有十二斤多,如果包圆的话就算十一斤好了,一斤十二文,一共一百三十二文,抹去零头是一百三十文。”
“啧啧,小娃娃,不赖啊,这帐算得可叫快。大爷是这广缘墟收商税的,十税一,一百三十文,一共十三文,大爷也把零头抹了,十文好了。”这汉子说完,引来一片笑声。
我擦,看走眼了,汤小九心中暗道,这平常听人说起大明的商税是三十税一,四十两内免征,这个税吏怎么要十税一。
“官爷,这十税一怎么这么高呀,不是三十税一么?”汤小九问道。
“三十税一是给北京城里的皇爷爷收的,这县太爷和爷爷我也是要用钱的,就说前些年吧,咱这宁远县城还是土城,县太爷王大人一声令下,要修成石头城,这钱从哪来呀!知道了么,小娃娃。”
税吏还是给汤小九解释了一二,同时也不妨让周围的商贩们听听。
“官爷,您看小子才来卖泥鳅,一条还没卖出去,再说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啊!”说罢还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这块破布。
众人一看,这小娃娃身上确实不像有钱的样子。
汤小九接过来说,“官爷,不如这样,小子给您拿一斤泥鳅,算是孝敬您的,等您收完别人的税回头再过来,小子把泥鳅卖了再把税钱补上,如何呀?”
“嗯,倒是有些道理,来,给爷爷挑几条大的带走。”税吏捻了捻几根胡须,点头说道。
汤小九把木桶盖子翻过来,从桶里捉出十条一尺长的大泥鳅放在盖子上的凹槽里,扯了一根细绳从鳃上穿过去,税吏趁机自己又从桶中捉了三条泥鳅放到盖子上,然后甩了用手上的粘液,说道,“把这几条也拴上去。”
汤小九乖乖地拴好,把绳子挽了一个结,递到税吏手里,弯着腰说,“官爷,您拿好了,慢走!”
汤小九想了想,复又说了一句,“官爷回去和夫人恩爱之前先吃了它,有奇效啊!”
这厮这个时候还不忘做替自己的东西扬名,倒也是,东西都给了,人家也不会再纠缠了。
“哈哈哈,这娃娃还蛮懂事的!”税吏说了句然后扬长而去。
税吏走后,过路之人慢慢地围了上来,许是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起了作用,渐渐有人开始买汤小九的泥鳅来。
先是一个黑脸的汉子要了一斤,汤小九挑了十四条一尺长的,算是一斤,又取了一条稍小的,算是添头,然后收了十二文钱。
汤小九一边卖一边继续喊着刚才说的那两句套话,不过这话说的也确实有道理,鲜活的泥鳅,而且价格只比米高那么一点,吃起来还是很划算的,于是陆续地又卖了三斤,只不过稍小些的泥鳅就降了点价格,改成十一文一斤了。
旁边的陶五看汤小九只半个时辰就卖了这些泥鳅,惊骇不已,结结巴巴地说道,“啊……汤……小哥,真有……有办法……卖这些!”
汤小九见到有人过来就喊两句,无人的话就和陶五闲聊,只是这人说话和念三字经一样,两三个字往外一蹦有些恼人。
不过两人也慢慢熟络了,汤小九才知道,陶五自幼父母双亡,只有自己一个人,家里也没有地,靠给别人帮佣或者打鱼卖两个钱维持生计,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破烂不堪,就这几条鱼还是最近八九天打回来的,家里也没个地方养,都死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到墟市上卖了,幸好秋天天气冷些,要不早就臭了。头一次卖的时候,这个税吏就拿走了一条鲤鱼,故而今天没有找他的麻烦。
“陶五叔,何不便宜点卖出去,然后再去打鱼来卖?”
“啊……天……热……鱼上来……啊臭,冷……打不到。”
原来陶五人憨,不少人嫌他干活慢,故而用他的人也少,这几天一直打鱼才打到这么几条。
汤小九知道,入秋以后,这鱼游动的也少了许多,吃饵也少了,都沉在水底,因此无论是钓鱼还是捕捞都不是很容易,何况现时的网根本就非常短小,也不结实,在水底刮个石头就会破了,得修补好几天才成。
陶五打鱼不容易,鱼就不能便宜卖,看来也是善财难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