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家那时的生活还算不错。我姥爷在烟台有个小店铺,经营烟酒糖茶等杂货,挣点钱置了点地,这些财产仅够一家人糊口。
地靠自己种,雇不起人,只有在麦收时,忙不过来才找人帮忙。
大约一九三〇年左右,我妈妈六七岁,我姥姥不知得什么病没治好去世了,留下两儿三女。
全家人极度悲伤,痛哭喊着妈妈快起来,快看看我们……邻居们也为这一家人的悲惨哭的泣不成声。
这一大家孩子,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我妈有大姐大哥和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自己排行第三。
那年排行最大的大姐十三岁,小妹才两岁,没了妈妈,生活举步维艰。
我姥爷要常去烟台打点店铺,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孩子们自己照顾自己。
妈妈说:“我八岁那年,看人家去赶庙会,可想去了,找了半天衣服,没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穿的裤子。找到一块布,自己模仿着剪了一条裤子,不会缝,就用浆糊粘起来。试穿一下,还挺合适。就得意的穿着这条裤子跟大人们去赶庙会。往回走时,腿被浆糊磨的越来越疼,到家一看,腿都磨破了。还怕人家看见笑话,只好偷偷忍着疼不敢说。”
妈妈心灵手巧,慢慢学着用线缝衣服,自己做了一条裤子后,又大胆的给弟弟妹妹做衣服、做鞋。不会缝的地方就再用浆糊粘起来。
一家人就这样大孩照顾小孩,互相照顾着艰难度日。
我姥爷很想给孩子们再找个能照顾他们的妈,可是谁愿接手这么多孩子。
就这样过了几年,大约一九三三年吧,我姥爷娶了后姥姥。
后姥姥原来自己有一个孩子,不知什么原因夭折了。后姥姥受刺激后,精神不太正常,整天跟着麦浪跑着追孩子,认为那起伏不定的麦浪就是她的孩子在跑。他男人也遗弃她了,很让人同情可怜。
村里媒婆看姥爷家这么多孩子正愁没个娘照顾,又看她那么喜欢孩子,就把她介绍给我姥爷。
姥爷也觉得她是想孩子害的精神病,有我家这些孩子,也许会好了,很无奈的把她娶回了家。
后姥姥嫁过来后,家里这么多孩子让她忙活,渐渐的精神好多了。挺开心的为孩子们做吃做穿,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孩子们也算有了依靠。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者把东北变成了殖民地。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让侵略者肆无忌弹烧杀抢掠。
国内军阀混战,败兵、伪军、土匪横行霸道,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敲诈、勒索、抢劫已成常态,社会动荡不安。
姥爷在烟台经营那点小生意整天惶恐不安,微薄的收入被他们搜刮的所剩无几。年景不好时,家里的那点薄地收的粮食还不够交公粮的。生活窘迫,朝不保夕,并日而食。
后姥姥嫁过来,一年后添个男丁,姥爷不想让孩子们都在一起受罪,就想给我妈的大姐找个人家嫁出去。算是给孩子找个出路,也能减轻一大家的负担。
妈妈的大姐是姊弟中最大的,大约1934年,有十七八岁,到了如花似玉的年龄,生的俊俏,性格温柔内向,勤快能干。
媒人给找了比较有钱的一户人家,出嫁时婆家还给送来彩礼和嫁妆,花轿迎娶,吹吹打打,还办了几桌酒席,风风光光的娶进门。
谁知我大姨嫁过去的是当二房,日子过得很惨。大房媳妇泼辣蛮横,婆婆刁钻古怪,横挑鼻子竖挑眼,整天折磨我大姨。我大姨是个老实淑静的弱女子,很少言语,更不会反抗。整天过着小心谨慎,心神不安的日子,受累受气受辱只能忍着,有泪往肚里咽。时间长了,心气郁结,导致身体多病,弱不经风。病魔日久缠身,这家人也不给请医生看病。
自大姨出嫁后,我妈去看过她大姐,看到原来漂亮文静的姑娘,活生生变成了病入膏肓的黄脸婆,不禁相拥而泣。大姨向我妈妈讲述她悲惨的处境,妈妈劝大姨回家吧。后来几次想把大姨接回家,无奈那个封建落后的年代,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接回娘家是不可能的。就这样大姨在婆家连气带累,嫁过去不到两年就离世了。妈妈说:“纯是给折磨死的,有病也不给治。”也是那个封建落后的时代给女人带来的悲惨命运。
后姥姥先后共生二子一女,家里没了大女儿,还有七个儿女。大儿子就是我大舅,学名王兴家,生于1920年,大约十八岁娶了一位姓白的姑娘,沉重的家庭负担逼得他想办法找寻生存之路,带着媳妇去东北闯生活。听说最后落脚到黑龙江省依安县,在一家电料行里做电工,生活还过得去,有时能往家里寄点钱。
姥爷在烟台的小生意越来越难经营,收入不多。家里那点薄地收成好了,是他们唯一的口粮。
种好地的活就落在我妈和我二舅的肩上。妈妈不仅勤劳能干,还聪明伶俐悟性好,学会好多种地的技术和经验,记得好多农业谚语,例如:春打六九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春分看耕牛、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立夏鹅毛稳、小满雀来全、芒种过了不可强种,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立秋裤腿往下揪、白露三朝打断谷腰等等。还学会看天气,看云估雨:朝红有雨夜红行千里、鱼鳞斑不过三,过三十八天、雨水冒泡泡,雨天晴不了。
还学会治理天气,当然不可信,却挺有意思:连阴雨的时候盼晴天,把槌衣服的棒槌挂在屋檐下,同时念叨:棒槌棒槌打滴溜,雨停天晴听知了。别说有时还真的雨过天晴了,也许是巧合。妈妈那时虽然累点,碰上好年景,收成还不错,够一家人吃的,也挺有成就感。
命运不是都那么随人愿,妈妈说:“三九年入夏,快到麦收的时候了,老天不作美,本应让麦子在灿烂的光照下快快成熟,却隔三差五的下雨。”
妈妈渐渐的语气沉重,像是说不出话了。沉默了一会,妈妈的眼睛湿润了,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到了麦收的时候,很怕老天再下雨,要抢时间快收麦。倘若遇上大雨,一年的辛苦打水漂,全年的口粮就全没了。那时已雇不起人,全家老少一起上阵割麦、运麦、打场。幸好这几天都是大晴天,顾不得火辣辣的太阳晒的人口舌冒烟,皮黑肉紫,汗水、泥土、麦芒混合在一起,遍野都是麦香味。全家人不分昼夜的忙活,肩挑人扛,只想快把颗粒收回家。”
妈妈用手擦了一下眼睛,痛苦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这样辛苦的麦收,小孩怎么受得了,那天割了一夜的麦子,天快亮了,我二弟又累又困,实在撑不住,就倒在地头上睡着了。谁也没注意他,也没给他盖点什么。
天大亮了,乌云遮住了天边的朝霞,全家人忙了一夜,又累又困又饿,叫醒二弟回家。
二弟睡的朦朦眬眬的,爬起来跌跌闯闯的就跟着走。回家后就病倒了。
“那时候只顾抢收打场,也顾不得照顾他,没在意他病成啥样,也没给找医生看,啥药也没吃。”妈妈哽咽了,“病了六七天,就没了。”
妈妈哭的很痛苦,我也止不住泪流满面。
我不愿让妈妈再勾起伤心的回忆,紧紧的抱着妈妈,不知该安慰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一会妈妈抬起头来坚定地说:“你二舅是在地头上睡觉受凉了,也许是叫他时爬起来就走,也没醒一会,把魂落在那里了。光忙收麦,也没去给他叫叫魂。”
妈妈那么懊悔地说:“你二舅比我小两岁,十四岁的孩子,正是长个的时候。细高挑的个子,聪明活泼、勤劳能干,纤瘦的小身板干什么都行,什么都会干。言语不多,最听我的话,和我在一起干活真是好帮手。”
妈妈深深吸了口气说:“都是我没有尽到心,没好好照顾他,若是去给他叫叫魂,把魂叫回来,或许不会死。”
妈妈不停地擦泪,擦不尽忧悒难止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