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另一个维度
她昏沉沉躺在床上，陷入麻木之中。
她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每一寸肌肤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悲痛的极致体现，有时候是静默无声，是表现悲痛的能力也失去了。
不知过了有多久，大脑里有一片区域，一些画面动了起来。儿子小时候的可爱模样一点点在浮动，在变大。从幼儿时期到念小学，中学，以及高考。在往后的画面，就是儿子赴美留学，在候机大厅和儿子的告别。
大二时，儿子申请到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儿子通过留学签证后，曾经犹豫了一阵子。父亲是消防员早年在一场火灾事故中殉职，母亲没有改嫁一个人养大了自己。他担心学费的压力妈妈承受不起。妈妈却说，儿子，你有这样的能力和机遇，这是很多人所梦想的。我们一定不要放弃。妈妈会有办法供你念完。今年年初她办了退休手续后，申请了旅游签证来美国探望儿子。终于和儿子在异乡团聚了，她心里的幸福和安慰自不必说。
儿子顺利地读完了电脑专业，拿到了学士学位文凭。毕业后，没有去大公司就业，而是自己创业。开了个电脑公司做电脑生意。专门给客户安装维修电脑和网页设计，网络开发。儿子人聪明技术好，又勤奋守信，生意一路顺利发展。瞧着儿子天天忙忙碌碌，经营良好，她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觉得自己前半生的付出，得到了价值最大化的回报。最是安慰的是儿子对自己的尊敬和孝顺。儿子去银行给她立了一个账户，将自己的所有储蓄转到她的账户里。儿子说，妈妈为了供我上学受苦了。现在我努力挣钱，陪你在这里养老。她感激地看着儿子，千言万语都浓缩和升腾，聚成了这世上一种宏大的爱—母爱。然而，她每天沾沾自喜地做着白日梦，等儿子结婚成家，生孩子。浑然不知儿子痛苦地在黑暗中挣扎，自己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可悲！荒谬！自私！愚蠢！她咒骂自己，嘲笑自己，被眼皮子底下的虚浮的快乐蒙蔽了心智的人！强烈的自责像一把钢锯一点点地锯碎了她的心。
外面天已完全黑了。窗外的路灯从窗口斜斜地照了进来，屋里变得半明半暗。就像是阴间和阳间的区分。她挣扎着下了床，到厨房取了烈酒，连着灌下几口，乘着酒兴出门而去。
那栋楼的大门被警局的封条密密封实,门前的人行道也被警戒线拦住了。她站在马路对面死死盯着那栋楼。儿子进去的时候是活人，出来就是焦炭。她内心的悲伤化为无限愤怒：老天爷！你造孽啊！他那样一个年轻有作为的人被你收去了。他是我唯一的心肝宝贝。你要收人就收了我去。她若僵尸般，直挺挺越过马路往大楼走去。两边来去的汽车纷纷停下让人。她视而不见。
她穿过警戒线，站在大门前，焦糊糊的气味冲进她鼻孔。她举起双手捶打木门，嚎叫：儿子!儿子！你死得惨呀！你死得惨呀！她闭眼嚎哭，刹时，豆大的冰渣子从墨黑的天空落下，噼噼叭叭打在路上行人头上，行人四散奔逃。
一阵阴风，夹裹着声声凄厉的呼号，在她周身打转。风在她的背后举起她，使她脚下腾空而起，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往上伸展。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股清风，穿过大门，飘进了一个房间里面。
屋子里幽暗燥闷，然后视觉慢慢地调节过来，看见一个模糊的深灰色的人影。她一眼认出那就是儿子。那边一张写字桌后的一把扶手椅边上也有一个黑影子。
听得儿子问，我的情况无法挽救了吗？
难哪，不过你可以上诉。那个黑影子答道。
儿子哑着嗓子又问，如果我上诉，胜算的几率是多少？
大概百分之十吧，要看你运气了。黑影子又补充道，但是在上诉期间，你还可以在美国滞留一年二年的。也算是合法。直到你被上诉委员会拒绝。
如果我不上诉，我必须在60天之内离开美国吗？儿子的声音低低的。
是的。
如果我不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移民局的人会来你家抓你，把你投进移民监狱。然后你再被递解出境。你还不如自动离境。我说呀，小兄弟，你这样的电脑人才回国可以大展宏图。这国家并非仙境天堂，何苦死活赖在这地方。回去和你老娘说说，订个日子回国吧。
我不能和我娘这么说着会令她大失所望。儿子双手捧住垂下的脑袋。
手机铃声响，儿子接了电话：艾米你不要担心，我马上就回来。就挂了。
手机铃声又响，是对面那个人的：王娟，我现在还有客户在，稍等我就回。我已经预定了蛋糕。好好好，我五点钟会来到餐厅。甭着急啊。
儿子叹气：这事就这么砸了。我现在连媳妇也不敢娶。我对不起她，把她耽误了。
哎呀小兄弟，我跟你解释多少遍了，这是你的命啊。我又不是神仙。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讲过成功率不是百分百。你就不要再来纠缠我。自己想清楚就下决定吧。我就不奉陪了。今天是我女儿周岁生日，我们晚上有酒席，宴请亲戚朋友。我妻子关照我早些回去做准备。那影子起身要走。
儿子没在听他的，在自言自语：我不能告诉我娘。为了我出国留学，她已耗尽了家里的财产。她喜欢和我在这里生活，她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我不能让她失望，让她伤心啊。我至少得把那花掉的钱挣回来，才对得起我娘啊。我就是和娘回去了，艾米怎么办？我们说好结婚的，我会伤了她的心呀。儿子发出哭声。
那人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一面也在自言自语：这小子哪根筋绕住了，不开窍。
儿子看到他要走，愤然道：你就这么对待你的客户吗？你心里就不内疚吗？
小兄弟，我这不都给你说明白了吗？我看你是得了强迫症，你得去看心理医生。你还是回去和你母亲女朋友商量商量吧。已经四点半了，我赶紧得走了。那灰影子已往门口走来。
只见儿子从座椅上跃起拦在门口，你认为我得了精神病？你今天一定要给个说法。到五点钟我让你走。你给我坐下。
那灰影子一面试图推开儿子，一面吼道，你要干什么？你干涉我人身自由？你要绑架我？我要报警了！说着他摸出手机就要拨号。儿子伸出一只手一巴掌打掉手机，那另一个恼羞成怒：啊，你敢动手！伸手一拳打在儿子的脸上。儿子也将拳头挥将过去。只见两团影子撕扭在一起，办公室的家具也随之乒乓作响。不消几个回合 突然只听得咚的一声，有人倒下。不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一片死寂。比墓地更无声。墓地会有风声雨声，会有树叶的悉娑声，花瓣的飘落声。
死神来过了。
儿子上前摇动那个灰影子，但是灰影子无声无息。
你死了？你怎么会死了？你不要死呀！我不是来叫你死的！
儿子跌坐在地上，一脸的恐惧和无助。
她下意识地想走向儿子，却挪不动步子。
儿子，快走，快离开这儿！目睹至此，已是六神无主，她大声呼唤。
可是儿子并没有听见。
儿子起身走到文件柜前，他打开文件柜在里面摸索，翻找。然后取出来一叠文件夹。只听得打火机啪的一声，儿子蹲在地上点燃了一把文件。一串火苗直直地往上窜，一点点越来越大。火光中只见儿子的脸上堆着羞耻和绝望。
火光再壮烈，也不能抹去心中的创伤。他软软地躺倒，像一滩泥巴。他口中喃喃：妈妈，我对不住你，我成了杀人犯，我的人生之路到头了。没有希望了。儿子下辈子再来伺候你。艾米请你原谅我，我要离开你了。
只见他手举起一把刀，白白的刀刃一闪。脖子上的鲜血像小喷泉急急奔涌而出。
她哭喊着向儿子的方向扑去。
火焰持续地闪耀着，越来越浓越强烈。焦烟随之蔓延起来，密密地罩住了一切。氧气就一点点地被耗尽了。
她从昏厥中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人行道的地面上。她明白了，刚才是儿子托着她，进入了另一个维度。在那个维度里，发生过的事情可以如倒带般回放一遍，让她见证悲剧发生的经过。
世界对于悲痛的反应是沉默。
她泣血的呼喊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