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上了。”
这是小杨给我的回答。
我吃惊地问他为什么,他说:“大学可不比高中,学费是很大的一笔。我大致算了一下,对我来说,那数字太恐怖了。”
我用我拙笨的口才努力说服他,我说现在大学文凭是最基础的学历,没有大学文凭连个正式工作都找不到。
他说那就去工地上搬砖,去街上摆地滩,开出租,送煤气,送快递……
他列举了一系列不需要大学文凭的工作,然后说:“谁也保证不了拿上大学文凭就能找到好工作,你也是大学生,现在不也开食堂吗?”
我哑然了,我做了个坏榜样。
他赶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开食堂用不着大学文凭,但你开得很好。我爸倒一心想出人头地,想成名成家,可结果呢,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小苇阿姨,我不想让你太辛苦,我每次看到你骑着三轮车满街跑时,心里就特难过……”
他哽咽了,流下了眼泪。
我舒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开玩笑说:“以后遍地都是大学生,你要是不上大学,以后连个老婆都娶不上,谁能看上你呀?”
他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激动地说:“那我就和你过一辈子!我挣钱养你,让你待在家里享清福!小苇阿姨,我要娶你!”
我被吓到了,我以为我做了个梦,我以为我听错了,愣了半天,问他,你说什么?
他加重语气说,小苇阿姨,我要娶你!
这回我听清了,也看清了,声音和口型都确认了他说的话。
那一刻,我绝望透顶了,我到底做了什么罪恶才会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有了如此荒唐的想法?
我甩开他的双手,同时甩给他一记耳光。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打人,而且用尽了全力,我的手掌都发麻了。
他跌坐在床上大哭起来。
我颓废地说:“你走吧,上不上大学随你的便。”
他哭了很久,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妈——”
然后呜哇呜哇地哭着跑了。
那孩子的哭声很大,跑出很远我还能听到;脚步很重,就像他形容他们班那个胖女生那样“地动山摇”。
厨房里的人都跑到了院子里,透过玻璃疑惑地望望我,又疑惑地望望院门口,脸上带着各具内涵的笑。
小杨最终还是选择了去上大学,中途没跟我通过一次电话,没写过一封信,直到放了寒假他才打来第一个电话,说他不回来了,要跟同学打工去。
在我生日那天,他给我寄来一张八百元钱的汇款单,他在附言中写道:
妈,生日快乐!
这是我挣到的第一笔钱,我就用它做为你的生日礼物吧。
我跟同学决定下半学期在校园里开个快递代收点,一切都准备完备了。
你以后不要再给我打钱了。
另外,我有女朋友了,是她追的我,嘿嘿。
妈,你不要太辛苦,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儿子敬上!
那天也是阿灵的祭日,阴沉沉的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花。
我去邮政局把小杨的八百元钱取出来,又去银行把我的剩余存款取出来。
这几年都是如此。
每到阿灵祭日这一天,我就把当年存下的钱全取出来,给她哥她嫂送去。
他们仍然不欢迎我,但我必须要这么做,与其说这是给阿灵的补偿,倒不如说是我的自我救赎。
反正我的钱不知要用在什么地方。
像往年一样,嫂子给我开了门,阿灵的哥哥闷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我给他们分别鞠了一躬,把钱袋放在茶几上,就去给阿灵上香。
我默默地告诉了阿灵一些事,但涉及到老杨的事情,我却不知如何说。
我最后无声地说:“阿灵,那本你期待的书,你可能永远看不到了,不过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愿意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你孤独的时候,可以把它写成一本书。”
于是我无声地从三十六年前的今天讲起:
我妈生我时难产而死,我是从我妈尸体的肚子里刨出来的,我爸骂我是个妨主货,我哥对我……
我把埋藏在心底的那些暗无天日的记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阿灵。
我相信她能听得到,而且能为我保守秘密。
我站在那里好久好久。
当我从回忆中苏醒过来时,已筋疲力尽。
我又向阿灵的哥嫂分别鞠了一躬,便无力地向门口走去。我正要开门,听到阿灵的哥哥叫了一声:“小苇!”
我站住了,转回身来。
他半天才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着步。
他的身体有些佝偻,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那种神采飞扬和桀骜不驯。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缓慢而低沉地说:“你以后想来就来吧。”
他望了一眼阿灵的遗像,接着缓慢而低沉地说:“她也想你。”
他又望了一眼茶几上的钱袋:“这些东西就不要带了,你不欠谁的。”
转而望向窗外。
对面停工的烂尾楼又开始活动了,高耸的塔吊在半空中画着圆。
他看了半天,终于说:“老杨是个人渣,阿灵看错了他。”
停顿了片刻,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但阿灵没看错你。”
告辞了阿灵的哥嫂,我骑着电三轮走在大街上。
小雪蒙蒙地飘着,落到我的脸上,我的脖颈里,我竟感到它们是温暖的。
我的身上有些潮湿。
我边走边东张西望,看街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行人,看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楼房,看各式各样的商店招牌。
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这个黑白的城市。
我看到一家商场,忽然想给自己买件衣服。
这么多年,我几乎没买过什么像样的衣服。
我把电三轮停在商场门口,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就走了进去。
我从一楼逛到三楼,面对着那些新潮个性的时装,我竟有些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