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晓芳提前了两个小时下班，而我整个下午都无所事事，于是她邀请我到她家去。我们一直聊到快吃晚饭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儿子回来了。

她们一家人请我在外面吃过饭，爸爸带着儿子去学琴，晓芳和我则漫步在大街上，继续讲述着未完的故事。

艾丽很快找到了第二份工作，大约是在两个星期后，在一个教育辅导公司当老师。

我可以用一句话把她的这段经历说完：从时薪只有四块钱的临时家庭教师开始，用了两年时间就当上了公司外语部的负责人。

一个本来不大的教辅公司，在几年的时间里做成在广州叫得响的名号，不得不说跟她的功劳有很大关系，虽然这家教辅公司并不只是经营外语培训业务。我不是在讲传奇故事，而是在讲一个真实的人，所以我得说艾丽不是那种一鸣惊人的人，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她的成果是靠努力换取的。当然，谁也不敢说从来没碰到过好运气。

艾丽在第一次失业以后，开始觉得应该对自己的职业有个规划，如果只是匆匆忙忙地想得到一份工作，碰到什么就做什么，很可能遇到没有前景的工作和行业，那不是长久的办法，不是能够持续提升自己的路子。

她决定好好想一想，理智地选择工作。

她还是住在姨妈的宿舍里。宿舍楼和厂房是分开的，有不同的大门。厂房大门出入管理严格，但宿舍楼出入很方便，时间长了，别人都以为她是厂里的员工。

白天她花一点时间研究人力资源市场的招聘，再花更多的时间继续学习——她在学校学的是财务，但她更喜欢外语，初中到中专一直在学英语，从中二开始自学法语。

她在我刚才说到的这家教育公司得到了一份在晚上做家教的工作，教六年级学生学英语。我也说过，每个小时是四块钱。晚上的时间是值得利用的，她很喜欢这个工作。

她找到了公司给她写在纸条上的这家人的地址，在一个很大很漂亮的小区，楼房都不高，样式很新颖，有异域情调。

晚上七点钟，她准时按响了雇主家的门铃。开门的是孩子的妈妈。

当艾丽在向这位母亲说明来意的时候，听到屋里有个小女孩的声音在问：“是老师来了吗？是她吗？”女人把艾丽让进屋里，刚才说话的小女孩站在餐厅里望着她。

那是个有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个头很高挑的漂亮女孩，皮肤雪白，头发用发箍束在发际线上面和耳朵后面，凸显出圆圆的脸蛋，很可爱。

而这位十二岁女孩的母亲，大概四十岁左右，但看起来仍然神采奕奕，有青春活力，这得益于日常精心的保养。

她的皮肤白皙、细腻、有光泽，手背和脚踝处都能看到细细交错的蓝色血管；在穿着黑色丝质背心时，圆圆的手臂从肩膀延伸下来，在肘关节的后部形成一个小小的圆窝，再经过小小的前臂到柔软结实的手腕，再到绵软的手掌和纤细的手指，最能显示出她浑然一体的娇柔；她身材不高，一头卷发用缎带扎在脑后，薄而柔软的耳垂上挂着一颗晶莹闪亮的水晶石，不停颤动着，就像一颗快滴下的水珠；她整个身体散发出的气质温文尔雅，也很健谈，各方面礼节都挺周到，因此显得很热情。

女主人也姓陈，艾丽本想叫她阿姨，但她在自我介绍时就提出“以后就叫我陈姐吧!”相同的姓氏无意间使她们的关系亲近了很多。小女孩姓郑，艾丽同她家里人一样叫她玥玥；玥玥则按照艾丽的意思叫她丽丽姐，而并非尊敬有余但亲近不足的陈老师。

每个晚上艾丽和玥玥一起学习两个小时，这个孩子很听话，很聪明，艾丽也展现出了很高的知识水平和足够的耐心。

女主人一直在家，男主人则很少见到——他总是在吃完晚饭后外出。

艾丽观察了这个房子，房子很大，很干净，家具的形式和质地都很考究。

这里离姨妈的宿舍有点远，一个城西，一个城南，要倒一趟公交车，全程接近两个小时，不过这不是问题，她的时间很多，不需要像有家的人那样急着奔回安乐窝。她利用公交车上的时间学习，偶尔也抬头看看城市和车厢内外的人。

某个晚上，艾丽来到这个房子时，小女孩还在吃晚饭，女主人请艾丽先在沙发上休息。

那宽大的皮沙发，坐下去的时候，柔软的海绵将她托着，缓缓下降，直到身体陷入其中被温柔地包裹起来，就像掉进了生鸡蛋黄里一样；再将双臂搭在扶手上，那轻柔的质地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摩擦和压力。

艾丽不禁脱口赞叹：“这沙发真舒服啊！”陈姐听到了，顿时就来了劲头，提议要给艾丽介绍这屋中的家具。

她们从客厅转到四个卧室，再到书房、餐厅和阳台，几乎看遍了每一样家具。哪些是美洲的胡桃木制作的，哪些是以欧洲的樱桃木为基材，橡木和橡胶木的差别，怎么区分等等。

为了让客人体验到与描述一致的感受，陈姐一边讲解一边请艾丽用手摸一摸这些家具:“你轻轻在这表面摩挲一下，是不是有柔软细腻的感觉？对，就是这样的。过来这边，这把榉木的椅子就没那么柔软，是属于偏硬的材质……”

艾丽完全不懂这些，不过她很好奇为什么城里人对木头如此倾心，所以她仔细地听着，心里也在揣摩。

最后她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先生就是做家具生意的，所以我懂一些，但只是皮毛而已。”陈姐说。

“难怪，我看得出您家里的品味很不一般，不像我们的那种出租屋……”艾丽突然觉得自己的坦诚有点过头了，马上打住，尴尬地笑起来。

陈姐见她那单纯笨拙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耳垂上的水珠颤动得更加厉害，放射出一丝丝像针一样细的灿烂光芒，她边笑边说：“你是想说这里比出租屋好多了是吧，我觉得这个比方很好，都是住的房子嘛。也许明年，这个房子也会租出去。我在花都买了另外一个房子，但这里不会卖，家具也不会搬。到时候，这里也会被当作出租屋与其它的房子进行比较的。”

艾丽仍然觉得难为情，她觉得那不合适的对比可能是一种冲撞，就像拿一件涤纶面料的衣服和一件丝绸面料的衣服对比一样。但陈姐很喜欢这个心思不多且有着最朴实的礼貌的女孩，对她更亲热了，嘱咐她以后每天来家里吃晚饭。

艾丽对玥玥很有耐心，很爱护她，教学时的严厉也是恰到好处，因此玥玥对艾丽也产生了依恋之情，她们就像一对姐妹那样快乐地相处。

玥玥是个漂亮的、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总是蹦蹦跳跳的，嘴里哼着流行歌曲的调子。你能从她的大眼睛里看到所有的情感：快乐、幸福、困惑和孩子的狡黠，她的世界里唯一没有的是忧伤。

艾丽在她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那个父亲还在时的自己。

虽然艾丽的童年在野蛮落后的农村度过，而眼前的玥玥身处衣食无忧的城市家庭，但孩子们在任何环境下，心灵深处感受到的快乐是一样的。

就这样过了大约三个星期，艾丽有意去一家电器公司做会计工作，薪水不高，但公司很大，稳定性有保证。双方已经有了初步意向，只需要等三天后签合同。当天晚上，艾丽对陈姐提出了这件事，并向她保证，晚上对玥玥的辅导依然不变。

陈姐点点头，说：“这看起来不错。艾丽，我知道你来广州并不久，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你很棒！不过现在，我有另外一个想法，你想不想听一听？”

艾丽诚恳地表示愿意。

“实际上，我是这个教辅公司的合伙人——安排你来做家教的这个公司。对于我们俩来说，这是个巧合：我需要一个人来辅导玥玥，我跟公司说了一声，他们就派你来了。我告诉他们，不要年纪太大的——比如超过二十五岁的。他们说正好有一个刚毕业的女学生申请了临时家教，问我行不行。我是公司的三个合伙人之一，而不只是一个客户，我当然有义务考察公司请来的人——我认为临时家教对公司的口碑影响很大，于是我同意了。结果，你也看到了，你是一个很合格的家庭教师，你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工作，对不对？我敢说你将来也很可能会是一个很好的培训老师。并不是因为我们熟络了我才这么说，我也不需要解释我为什么这么看——毕竟，我们的确很熟络了。你明白吗？”

原来是这样，有点突然但并不奇怪。艾丽看着陈姐，点头表示理解，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正打算这两天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我很希望你留在这个公司，当然不再是做临时家教，而是全职的员工。我向公司推荐你，他们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你看呢？”

艾丽马上表示了感谢，但她仍然需要再仔细想想，因为她并不认为培训老师——而不是公立学校的老师——是一个有前途的事业。

陈姐接着说：“从长远来看，教育行业是很有前景和希望的。为什么这么说呢？现在已经不是靠双手在土地里扒食的时代了，现在的人得靠头脑去生存。头脑是需要训练和教育的。即使在城市里，像我们这样的城市，虽然百分之七十的工作依然不需要太动脑筋——他们辅助机器工作，为跟上机器的步伐，他们自己也得像机器一样——但还有百分之三十的人已经脱离双手来工作了，他们靠头脑里的知识去思考，靠把知识表达出来赚钱。”

艾丽顺着陈姐的说法去想，陈姐说的那百分之七十的人，就是像姨妈那样在工厂里干活的人；而她自己将属于哪一类人，她不知道，她也对这样的分类方法表示怀疑：

“你说这两种人是有区别的吗？比如重要性和价值。”

“不，我只是说社会总体来看已经有这两种不同工作方式的分化了，就像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农业劳动者和工商业者——这个分类的前后两者是有主和次、重和轻之分的，但我不能说现在的某些分工是重要的和有价值的，而另外一些分工是不重要的和价值少的。实际上，我倾向于认为手工劳动更符合人类长远和永恒的利益，因为劳动才是真正使人类区别于动物的东西，思想只是附属品，而且思想有好也有坏，我却找不出劳动有什么缺点。”

艾丽点点头。在她的潜意识里，她非常肯定手工劳动的价值，特别是依附于土地的劳动，因为她从小看到的就是这些：人们在土地上辛勤地劳作，换取赖以为生的粮食。而现代社会的分工，也就是城市里的分工，她却并不熟悉。这里没有可以耕作的土地，没有水塘，没有森林，没有作物，但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依靠机器、纸、笔和电脑工作，看起来根本就没有产出什么实际的东西，却能毫不费力地换来别人生产的粮食。

艾丽说：“有道理。但我认为社会更需要的是那个看起来不那么体面的阶层，他们智力不高，但经验丰富；他们没有自尊的概念，但更理解人的价值。他们依靠纯粹的劳动，靠手和力量的劳动。如果没有这个阶层——我把这个阶层理解为最下层的阶层吧，如果没有这个下层劳动阶层，那些上层阶层都是空中楼阁，整个社会就是没有根基的建筑，瞬间就会崩塌。”

……

看出来没有？她们的谈话已经偏离了她们最初想要讨论的东西。

有人说女人是没有思想的，没有灵魂的，只有男人才具有足够的思想深度来高谈阔论，但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

女人有和男人一样的思辨和深度，并且她们的思想更加细腻和务实。只是在有了丈夫和孩子之后，她们才逐渐将思考的重心放在具体的生活上，因为她们必须得这样，不然，这世间就没有人真正为家庭生活操心了。没有了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整个社会同样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

她们又谈论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和选择，因为陈姐随意说到了“文明社会的人也需要吃饭，所以餐饮业是永远不会衰落；但要传承文明，教育就是必须的。”你难以想象这个议题有多么大。

她们还谈到了马斯洛和他的需求层次论，因为艾丽随意说到了“饮食的需求曾经很显化，但被满足以后就不显得很重要了。而追求精神改造和文明进步的教育需求则很难衡量是不是被满足了。读多少书才合适呢，谁也不知道，所以将来的确会越来越被重视。”

通过热烈的讨论，她们对教育产生了新的兴趣，于是她们又谈了一些与教育有关的话题，谈到了卢梭的《爱弥儿》和杜威的《民主主义与教育》，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理念，她们都更支持杜威的观点，因为实用主义更契合实际社会，而卢梭提倡的个体教育以发展儿童天性的方法接近于贵族式生活，无法在普罗大众中施行。

两人都惊讶于对方在教育方面的阅读，居然如此相像。教育与心理学在诸多方面有联系，而两人居然也能毫无障碍地谈论《梦的解析》和《自卑与超越》这样的心理学著作，分析一个人的性格养成。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在情感上，由于陈姐的热情坦诚和艾丽的善良纯洁，双方已经建立了友好和相互尊重的关系，现在更是在兴趣和思想上找到了共鸣，以至于陈姐在艾丽要离开时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手叮嘱说：“艾丽，一定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啊！但不管怎么样，我俩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这一点最重要。”

回去的路上，艾丽沉浸在收获友谊的快乐中，这是她来广州以后第一次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陈姐的热情大方深深地感染了她，玥玥的童真和体贴也温暖着她的心。

躺在床上还没睡着之前，她趁着清醒的头脑，把下一阶段的职业规划做了一番思考。之所以是“下一阶段的”而不是“全部的”或者“整体的”，是因为她对长期的人生还没有建立起信心。

这是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城市，甚至外面这个现代世界都与校园里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她没办法在很短时间内理解这一切。她把摆在面前的两份工作做了简单的对比：

首先，在最近给玥玥做家教的经历使她爱上了教育工作，这是一种处于萌芽阶段的热爱，而她虽然在学校认真地学习了专业，却并不是特别喜爱财务工作，她觉得，数字没有灵魂，与数字打交道很无趣。

其次，这家教育公司有陈姐的一份资产，在她的帮助下，做事也许会顺利一些。

主意好像是打定了。现在艾丽唯一担心的是可能在工作中出现失误而丢了陈姐的脸面，辜负了她的好意和期望。

这是很普遍的想法，人们都会担心这样的情况：害怕别人高看了自己或寄予了太多期望，而后又改变看法——这比受到无缘无故的轻视更加令人沮丧。

总的来说，她对语言工作最感兴趣。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对英语和法语的学习，每天都会花点时间读和写，这是真正的热爱。而对于财务方面的知识，仅仅停留在教科书——而且是很初级的教科书的水平，她并不知道现实中的经济活动比教科书上描绘的要复杂得多，以至于她的一纸中专文凭不足以使她一开始就确立有优势的职场地位，她的确只是对这方面少了些兴趣。

于是她决定接受陈姐的建议和邀请。她的决定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