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为人:我是一个人,想活下去普通人。
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他们二人对坐着。
周宽面色疲倦,关心地注视秋康。秋康也并不避讳,反而是被周宽指尖的烟头熏得有些难受。他思忖了许久,不忍的情绪溢满,烟被他放入口中深吸,从鼻腔里吐出,长长的烟尾像是秋日的浓雾。
空气里传出叹息和沉重的呼吸声。
终于,周宽说了话,压着嗓子:“是吗,那你爸现在如何了?”
秋康原本还有些神色的双眸里恍然一茫:“我爸他,应该没几天了。”
周宽听见秋康的回答,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涌动。是怜悯?是同情?他也不清楚,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弄不清楚一些事物。他用力地掐掉烟,将烟头丢在地上,同时用力踩灭,洁白的瓷砖上留下了黑色污垢。
几米外的“禁止吸烟”标识格外显眼。
“那你以后怎么办?是准备不读了,还是准备出去打工?”
秋康恍惚一笑:“不知道,但是我想把高考考完,那是我爸最后的念想。若是我考得比较好,说不定我爸还能再活一段时间呢。”
“嗯。”周宽望着秋康的笑,眼角泪光闪烁。
他不敢再望向面前这位只有十七岁的少年,他的身上肩负着普通人不可背负的东西。
周宽将放在办公桌上的龙凤呈祥烟盒拿起,摇了摇,便将空盒扔入了垃圾袋里:“要不考试前几天回家看一下你爸,我跟着你一起去?”
秋康笑容收敛,苦涩的笑容看起来很丑陋:“算了,我爸他不希望麻烦别人。”
周宽点头:“我给你几天假,回去一趟吧。高考前几天其实已经没多大用处了,刚好你回去一趟见一下你爸。”
“谢谢周老师。”
周宽没再说话,自顾自暇地写着假条,自抽屉里拿出签章,盖上周宽两字。
“你今天上课怎么了?我感觉你不在状态,要不去医院看看?”周宽将那件事抛在一边,同秋康说起今天上课时的异样。
秋康面色阴沉,似乎在担忧:“没事,就是眼睛感觉不是很舒服,肩胛骨那块区域有点疼。”
周宽面色凝重:“去医院看一下吧,免得是骨头病,你眼睛不舒服也去看一下,身体远比学习重要。”
“嗯,我回家的时候去医院看一下,应该花不了多少钱。”
周宽见秋康如此回答,也算松口气,点头:“好吧。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你回寝室休息吧,明天还有早课呢,你后天回去一趟,再顺带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秋康起身,推门离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宽一人。
他拉下自己的衣领,有些难受地喘息着,慢慢地将放在抽屉里的私藏中华拿出来,吸上几口,才觉得舒坦,仿佛所有的焦虑都随着这渺渺的烟雾,缓缓飘散。
重庆市牧原第一中学。润德楼,524寝室。
“大兄弟,为啥现在才回来,宽爷都跟你说些啥?”阴湿的寝室里传出上铺兄弟的声音,其他人都睡着了。
鼻鼾的局促呼吸声不断响起,像是谁在狭小的空间里敲打鼓子架,噼里啪啦的。
秋康压着嗓子:“还不就是一些老事情,毫无办公室体验感。咋,还不睡?还在看什么小说?”
“看我之前下载的小说。现在才是夜生活的开始,我还有更新没看完呢,我要看完了才睡。”他翻滚着身子,生锈的铁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被鼻鼾声淹没。
秋康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上了床。
虽然他躺在床上,可是他睡不着,铺天盖地的呼噜声是原因之一,而他心神不宁才是罪魁祸首。他有些害怕,担忧自己的身体,若是自己的身体再出现什么问题,那可如何是好?家里面就他……他用力摇头,好让自己清醒过来,可缠绵的思绪像是海绵一样,越浸越重。
他奋力地喘息,呼吸变得急促,皮肤不断地渗出汗渍,湿透了棉絮。
寝室一直有一股异味,是物品发霉伴随着水汽蒸发的味道,非常难闻。他睡在下铺,所以最能感受到。八人的寝室,还是有些拥挤,床卡在木门前,只能露出一个人体型宽度的缝隙。
他还是睡不着,所以只好推开门去了楼层间的公用厕所。
现在这个时间点,公用厕所里几乎没人。
夏天的夜晚反而有些清凉,能感觉到底下生风,蹲厕的欲望几乎没有。
秋康往前走去,往下就是安全通道。那里面常常是几个老烟枪的聚集地,像二十年代的古惑仔,以关云长义气为主的那种,就差披头染发,又像八十年代街上的“杀马特”,彩发飘飘、意气风发。
阴暗的楼道里透着凉风,吹在身上,不免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过这么晚了,楼道里应该也没人。
秋康发现正坐在里面的王坤。他孤身一人,叼着支五块的黄果树香烟,浓烈而呛人的味道,冲击着他的嗅觉。
他望着走下阶梯的秋康,打了声招呼,秋康只好坐在他身边,他也知道秋康从不沾烟酒,连忙将烟掐掉。
王坤英俊,身材高挑,留着长发,是诸多女孩子的心仪对象。高中三年就有许多女孩向他表明心意,不过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这就不是很清楚了。王坤是秋康比较喜欢的一类人,虽然抽烟,却有着独特的灵魂与想法。
“怎么?晚上睡不着,一个人抽烟。”秋康坐在他旁边。
“有点,烦心事有点多。”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痰,吐在地上,用拖鞋抹掉,“你也不是一样睡不着,要不来一支?”
秋康看他烦心的样子,笑道:“算了。我只是起来上个厕所,想吹吹凉风。有什么烦心事,就说出来,兄弟我帮你想想办法。”
他沉吟,化成一声叹息,从包里取出一支黄果树,叼在嘴角,甩开打火机点燃,然后用力吸一口。
秋康没有说话。
他吐出浓烟:“我爸让我去参加军校,但是我不想去,于是就闹僵了。”
秋康沉吟:“你爸是为了你好。为什么不想去军校?”
“他在军校里有些关系,我以后出来可以直接转正,工资高。”
秋康眼底闪烁着光,缓缓地说道:“挺好的,为什么不去?”
“我不想去。我想去学医,去医科大,不想去军校,我不喜欢当军人,那也太苦、太累了。”王坤将烟掐掉,又从软盒里面取出一支,自顾自暇地抽着。
“我觉得年轻的时候还是要有自己的想法,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做不了决定。我只是觉得,既然你选择了,就不要后悔。年轻嘛,还有时间耗,等老了就什么都来不及了。”秋康微笑着说。
王坤没有应答,像是在思忖。
王坤蓦地掐灭烟头,坦然一笑:“可以呀,兄弟,我决定了!我借你吉言,我就要读医科大,管他的。”他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戏谑地说道,“狗富贵,不相忘。”
秋康点头,笑着说:“狗富贵,不相忘。”
“要不要来一手玉溪?”王坤从夹层里面取出二十三元的玉溪烟,洁白的外壳,透有香烟的清香。
秋康愣住,犹豫了一会:“给我一支,我试一下。”
王坤惊讶,打开包装,递给他一支,说:“看不出来兄弟,深藏不露啊!”忽然,王坤意识到什么,担忧地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兄弟我帮你解决。是不是宽爷让你去办公室的事?”
秋康佯装无碍地苦笑:“今天被批斗了,还是有点难受。借我个火,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谁叫你上课睡觉,不被批斗才怪了。”王坤拍打秋康的肩膀,伸手便是将玉溪点燃,“没事就好。太晚了,我就先去休息了。”
秋康没有回答,望着王坤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微微叹气,苦涩的笑容逐渐消散。
他将烟放在嘴里,猛地一吸,剧烈地呛咳,泪水顺着鼻泪管涌入了鼻腔,更加难受。他并没有继续吸烟,而是默默地将烟掐灭,扔在地上。
他心想自己不是那富贵命,抽不起好烟,还是算了。
他又想,自己和王坤的区别在哪里?可是想了许久,也觉得差不了多少。只得出:都是人,这么一个标志性结论。
只是一个没钱,一个有钱;一个家境不好,一个家境好;一个不可以任性,一个可以任性;一个没有选择的路,一个可以随意选路:一个长得矮,一个长得高;一个不讨人喜欢,一个讨人喜欢……也就差那么五六点。
秋康苦涩一笑,夜已经深了,他穿得有些单薄,也有些冷。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地回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