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一片光明，可那不意味着希望，英多反而卷缩入了黑暗，只听洞口传来呼喝声：“虫七娘，等着我们动手，还是给你一把钢刀。”

“是老八吧，没良心的，我打得过谁，你给我下来，老娘要是折在家里了，有你好看的。”女人回应。

“嘿嘿，你要是死在家里了，我就搬进来住。”另一个声音喊道。

“老三，你更没良心，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呢。”女人又骂。

“呸，我是我妈生的，又不是你生的，管得着么。”

“都给我打住。虫七娘，你知道规矩的，弄完了，连宰连腌连晾都由你来，你留三份，其余给大伙儿分。”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

“懂的，懂的，不需老大交代，自然都弄得妥妥的。”女人回道。

“老三，老五，老八，老九，你几个本事大，先上着，人多了洞里施展不开。”老大开始布置人手。

看来是派人下来杀自己了，英多心里七上八下，置身黑暗让他感到绝望。

“老大，等等，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而已。”洞外传来虫十三的声音，英多之绝望更盛了。

“什么误会？”老大问。

“这位，不，这娃娃，是我的客人，来换水的。”

“换水的？”老大问。

“嗯，换水的，我看天黑了，他不熟路，好心留他住一宿，让他出来拔几颗青菜，做晚饭用的，我也是傻，让他个新来的拔什么菜呢，这不，他走丢了。”虫十三说得有板有眼。

“呸，你这拔菜的，也拔得太远了，你那窝隔着这里得有几百米吧。”是虫三的声音。

“挺远么。那他比我还蠢，蠢不拉几的娃儿，哎哟，难道我忘了说，就在窝边扯菜。”虫十三拉高了嗓子道。

“呸，谁听你胡说八道的，我下去宰了他再说。”虫三说。

“不行，不，不，不，你胡乱宰人，你，你，你要坏了我的名声的，日后，谁都不敢找我换货了。”虫十三急道。

“何止是你的名声！”虫大打断虫十三，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威严，说：“十三说的未必是假。窟原的老少爷们娘们，啥都可以不服，就服个规矩，往来是客，来换货的，咱好生待人家，不骗不抢，那自然，别人不绕着咱，躲着咱，咱也能换着安身立命的东西。要是打小主意来的，那是敌家，是对头，咱一个也不放过，咱个头比不上人，可这身板，这胳膊腿儿不比别人细，脑袋瓜子不比别人慢，你们说是不。”

洞外一阵附和之声，听来至少七八人。

虫大续道：“十三，你说他是客，你得拿出来物证，光说不成，光说，你就着这张嘴，说不过咱们一干人等，对吧？”

“对，对，老大，你看我糊涂的，人老了，犯浑。我，我当着您，还真不好意思说，可您刚才的话，说得太好了，到我心里去了。我向您交代，这娃儿，今天拿着三包肥料找我换水，我这几日不发着病么，屋里头没得货，准备明儿一早制备几瓶，要不也不留他过夜咯。”虫十三依旧有板有眼地说：“是我没诚信，是我坑人了，我不是人。”

“你这人，平时挺老实的，私底下，尽使鬼眼儿。”虫三骂道。

虫大说：“十三，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没货了，得立刻帮人去别家匀货，这原子上的生意，不能你一家给做完了。”

又一阵附和之声。

“我看这样，你先拿肥料过来，大家伙儿验验，是新的，底下那位就是客商，我们给请上来，好好道个歉，给人安顿好咯。如果不是，就按规矩来。”虫大吩咐道。

不一会儿，虫十三取来下午和莫始国人换的肥料。

“老大，你摸摸这袋子，干的，按这重量，是新货，不是摆家里的存货。”虫八道。

原来，莫始国人常派科考队去宝华秘境，因为距离远，日用物资太重，就带些轻便的瓜果种子、浓缩肥料粉，中途在窟原与居民换取干粮和饮用水。

窟原的土著都是侏儒，共有二十来人，以种植为生，住在地下的洞穴里。窟原人祖辈是从由秘境迁出来的，因为近亲繁衍，族人都长不高。

洞穴里潮湿，肥料堆久了，因为吸水，存货比新到的肥料重，因而虫八掂量着就能分辨老旧。

“老八，你拿得准就行。十三，事情到了这份上，老大有句话得明说。”虫大语气很严肃。

“老大只管吩咐。”

“你今天做了几件错事，其一，不匀货；其二，亏待客商；其三，客商受了惊，老七妹也受了惊，大家伙儿都被你打扰了，所以，今天这三袋肥料，你拿出来对大伙儿有个表示。”

“老大说得对，我全拿出来充公，任由大家分配，明儿，该给客商的水，我照给，绝不短斤缺两。”虫十三语气中充满了恳求。

“这还差不多。”

“这蔫瓜挺懂事儿的。”

一阵嬉笑之声散去了紧张气氛，随后是窟原人们远去的谈笑声。女人对英多客气道：“先生，你可以走了，今晚的事，实在是抱歉，我一个女人，平时都是很警觉的。”

“哦，没事，这不怪你。”英多也客气了一句。

“先生，要不，你让我先上去，我得看看这帮孙子给我留了点没。”女人话刚落音，便挤过英多，先行爬了上去。

“狗娘养的，就这帮孙子的德行，下次遇着事儿，别想打歪主意。”她一边骂着，一面又利索地爬了下来。原来是肥料都被大伙分尽了，只剩三只破麻袋，难怪乎他们都急着走了，也不等英多上去见面。

英多爬出虫七娘的洞居，虫十三就站在洞口等他，英多深埋着脸，不敢看他。他知道，若非虫十三仗义相救，他恐怕早给窟原人大卸八块了，他怀里还紧揣着偷走的肉干，不敢说出来，却又觉得十分对不住虫十三，便一言不发走在他身后，往虫十三的洞里走。

回了洞，虫十三终于开口：“你准备走？”

英多点点头。

“去哪儿？”

“去莫始国。”

“所以你拿了我的肉干。”

英多又点点头。

“你走吧，留在这儿也是祸害，肉干也带走吧，省得我给你煮这煮那的。”

“十三爷。”英多当即跪拜在他身前，哽咽道：“我对不住你，我真他娘的没心没肺，你罚我吧，叫我心里好过点。”

“罚你，你会干嘛？”

“我会打猎，我会烤东西，我烧烤的本事很好，你一定喜欢的。”

“呸，我找死，那帮子土匪非整死我不可。你赶紧的，走吧，越远越好。”

“可我往哪走啊？黑灯瞎火的，又掉谁家洞里去了咋办。”英多抽泣道：“我留下服侍你一段不好吗。”

“心领了，娃儿，我说过，这原上的都是鬼，饿鬼，靠天吃饭日子不好过。你有东西好说话，你没东西，待上几天，非打你主意不可，你走吧，夜长梦多，我给你样东西。”虫十三从靠墙橱柜里翻出一根芦苇编的细长杆子，递给英多，说：“这杆子是探路用的，晚上看不见，你撑着杆子走，前边有洞没洞，杆子知道。”

虫十三话说得诚恳，英多心里感动，双目擒着泪，看不清虫十三的神情，那张模糊的圆脸让他倍感温暖，他不好意思哭出来，也不好意伸手去擦眼睛，只好哽咽着爬出洞去。

身后，虫十三叮嘱道：“娃娃，走路轻点声。还有，肉干子省着点儿吃，可难弄了，那是野牛肉，可不是我杀的，是和莫始国人换的，十瓶水才换条后腿，十瓶水呢，一整天功夫，再说这牛肉，又是切又是擦盐的，你知道吗，晒干了，一条腿连一半都不剩了。”虫十三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英多越听越是感动，他怕自己哭出声来，只好离开洞口，继续向南走，虫十三的絮叨也渐渐听不见了。

缓缓行进了一夜，过了草原，天明时，眼前是一片沙漠，没有树，没有草，没有绿意，坦坦荡荡，一望无际，扬风搅尘，被热气蒸腾的大地扭曲着，听不见虫鸣，听不见鸟叫，空气中带着干涩，没有一丝香味。

英多没见过沙漠，不知其残酷，安然着走进去，开始了拔足远涉。他的肉干很管饱，可是他身上没有水，捱着干渴，走了很久，直到太阳也累趴在东方地平线上了，风才变得凉爽。

这风中，英多闻到一串串熟悉的味道，里面有泥土，有花草，有动物的生息。他用尽最后意志，跑了几里地，到了一处绿意盎然的山丘，那里洒满夕阳余晖，像一弯红绿交错的绸子，盘于沙地之上。

浅草让脚底变得舒适，爬百余步就能到山丘顶上。山丘的另一头有一弯水池，清澈如美人的眼。池边有两条长长的铁轨，抹着阳光，铮亮铮亮的，平行着，整齐地向南延伸，好像山丘向远方吐着的无穷舌头。

山丘虽不是旅程的终点，却是长日将尽的归宿，英多终于可以止住饥渴，养精蓄锐，明天沿着铁轨继续他的探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