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携儿返乡
早晨起床后,美珠再次将要带走的两个物件查看了一遍。一个帆布包里放着儿子的骨灰盒,另一个行李箱放的是自己几件替换衣服和几样个人卫生用品。昨天她约宋姐和艾米最后一次来,请她们处理家具,厨具和电器。家里的东西全部整理好了,她已将儿子的衣服和书籍送到慈善机构,只留下很少一些儿子的遗物,他的毕业证书,毕业纪念照片,放进自己的包里带走。她扔掉剩余无用的杂物,其余有用的东西请她们帮忙处理。
宋姐几番挽留也无法阻挡美珠的去意:我要带他回老家安葬。他属于自己的故乡。
她将房门钥匙交给艾米,关照艾米交还房东。房东很善良,他看了美珠订好的机票后,就将租房押金退还了她。照租房协议条款,租期未满,房客退房,房东是不还押金的。
艾米恳求她不要走。
她摇头,我要尽快离开这里,我在这里没有生活下去的意义。艾米,你还年轻,走自己的人生路吧。
艾米无言可说。
她不要宋姐和艾米送到机场,执意自己一个人走,说叫一部出租车去机场。宋姐和艾米拗不过,只好放弃。
她一大早起床后,心里感觉镇静安定。在和这个屋子告别的时刻,无需别人在场。
她最后一次环视了屋子,一个曾经给予她温情和希望的地方,如今人去楼空。美梦早已破灭,何须留恋异乡。她背起那只放着儿子骨灰盒的帆布包,推了行李箱,走出屋子,站在门前僵硬了片刻,转身拉上门,门锁咔哒一声锁了。她的头无力地靠在门上。痛心绝望,如一把利剑刺穿她的心。
儿子,我们走吧,我们走啦。我们回家去。
她转过身体推了拉杆箱,拖着脚步走向电梯口,不再回头。
机场里的人多得好像蚂蚁搬家---有搬进来的,有搬出去的。人就是为了搬家而活着吗?记忆清晰回转,再次感觉初来时在这里见到儿子时的激动幸福,似乎是被命运引到天堂里。儿子是从天堂里来接自己回家。她紧紧抱着儿子不能松手。妈妈,妈妈,走,我们回家去。那亲切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将一直回响不会停下。
她看到儿子憨笑走来:妈妈!妈妈!她急急奔过去,直走转弯,转弯直走,扑向儿子的影子,兜遍了整个机场。她走累了走饿了。她走进一家面馆,在一个空桌子边坐下,叫了二碗素浇面。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迈进餐馆,在她对面坐下,叫了一碗牛肉面。那个女人心情特别好,就想要找人说话。
这位大姐也是来接人的吗?显然她自己是来接人的。没有人回答。
她自顾自又说:飞机可能晚点了。我是来接儿子的。你也是来接孩子吗?人一高兴说话就自以为是了。
两碗素浇面送上了。
时髦女人的牛肉面也送来了,她赶紧吃起来。嘴里含着面,她继续自顾自说话:我儿子是我申请他直接移民来的。你知道吗?申请家属移民有多不容易啊。我们整整等了三年半!总算等到这一天,我的心也操碎了。她嚼着铺在面条上面的牛肉。那牛肉不像是嫩牛肉,她嘴巴一张一合嚼得费劲。我们一大早从老远开车过来等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人呢。那个死男人不吃拉面,去对面吃麦当劳。不是为了儿子谁要跟他结婚呐。
突然她发现了什么:咦,你儿子呢?怎么不来吃面啊?面都凉了。
她含泪咽下半碗面,站起身,背着帆布包,推着拉杆箱,出了餐馆。
回到老家后,她找了一家小旅社住下。靠近原来他们娘俩的住宅区不远。老住宅区早已拆迁,正在造商业大楼。旅社边有一条秀丽的河流,贯穿市区。是儿子小时候喜欢玩耍的地方。河边有树林和大小石块,有虫儿鸟儿供儿子嬉戏玩耍。
她每天去河边沿着河岸一路走一路自说自话。她说说停停,似乎在等儿子回答。她去那里感受回忆的温馨,和儿子谈话的乐趣。那种安慰是如此的美好而强烈,令她着迷。路上游人侧目而视,视她为疯子。世人的观念叫人怀疑,自说自话的人谁也不招惹,反而被认为是神经不正常,而群体乱说话难道不是一种疯狂?她才不介意。她的快乐和她的痛苦一样为别人所不能懂得的,她已经对周围的世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个世界早已随着儿子的离去而不存在了。
儿子将要离家的前一晚,娘儿俩来河边散步谈心。那是个充满希望的傍晚,而希望破灭之快迅雷不及掩耳。儿子,我该死死守住你,哪里也不让你去。我们娘俩就在这里过活。我们有住房有河流,娘给你找个温柔媳妇。多美。可是你心太高,你要走出这个小地方去看世界,可是这世界辜负了你呀,这世界对你太残酷了呀。
儿子的生日到了,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日子。她去餐馆订了儿子喜欢吃的食物烧鸡,青椒木耳炒鸡蛋;一块生日蛋糕和一瓶家乡的酒。她在河边的一块草地上铺开一张桌布,将食物放好,边上放上两个碗和两只杯子,两双筷子。她是能喝酒的女人。她和儿子碰杯:儿子祝你生日快乐!她喝酒吃菜和儿子唠嗑。她双颊泛红,口若悬河。还乐呵呵大笑。她打开蛋糕,点上四根生日蜡烛。24岁的祭日,也是最后一次的祭奠。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她给儿子唱生日快乐歌,唱着唱着,她倒地而号啕。
一位哲学家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如果自杀是如此严肃的问题,那么答案也许就并不那么严肃。因为自取灭亡才是自己可以执行的决定。灭亡了,那又咋样?不是可以得到新生吗?不是可以摆脱这边的苦难,去到另一边重新来过吗?我们应当佩服有勇气自取灭亡的人。当英国作家Wolf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再能够跨越自己的困难,解决自己的困难,于是去到河边,将石块放进口袋让自己慢慢沉下去。这个过程自始至终都是在平静清醒的状态中进行,没有一丝恐惧和慌乱。真正是令人佩服的人格。
在一个黎明将要到来的时刻,河边林子里的鸟儿还没醒来歌唱,她悄悄地来到了河边。她穿了一身很漂亮合身的蓝色套装,头发往脑后梳再挽成一个发结,用发网扣住。她看上去素雅得体,就像去赴一个约会。她背了那个帆布包和一根粗麻绳。她缓步走向河岸,那是她和儿子常去的河堤岸。那堤岸两边柳树成荫,岸边有面子磨平了的岩石,供游人歇脚。她在一块岩石上坐下,仰望天空。肃穆的天空呈淡灰色,点缀着几颗寂寥的晨星,东方已开始泛现鱼肚白。这是个难捱的黑暗时刻,人们通常睡得失去知觉。儿子已经成了仙了,摆脱了凡人的琐碎烦恼,多么好哦。很快我也会成仙。我们就是一对鬼仙母子,多么逍遥。
她用麻绳的一端穿进那帆布包的背带处,另一端从自己的身上绕过,一圈,两圈,三圈,麻绳紧紧地将帆布包和她的身体缠在一道,然后打了个死结。她在河边的低洼处坐下,用穿着一双黑色皮鞋的双脚一点点往河里挪。双脚碰到水了,水没过脚腕,双脚继续往下伸去。水很快没过小腿。清晨的河水冰冷刺骨,她并不感觉冷,河水渐渐没过她的腰部。她的脸看起来平静安详。
帆布包一点点地吃水,越变越重。她身体下滑的速度加快。当水没过她的胸口,她开始感到呼吸困难,身体僵硬。她把脸仰起,最后一次仰望高空。高空已经越变越淡,几近透明的灰白色。有零零星星的鸟儿渐次醒来,前后高低地练起了嗓子。鸟儿们也是懵懵懂懂来到这个世界的。所有的生灵都莫名其妙被带到这个世界。人活着,是被迫地活着,退不回去的。造物主只管造人不管退货。而以我自己的方式摆脱了造物主的强制。真痛快啊。
她闭上眼睛,脸上带着向往的微笑。一种坚定赴死的表情有着英雄似的神圣。水没过她的脖子,没过她的脸,没过她的头顶。她背着的帆布包已经吸透了水,加速度地,将她带到了河水深处。她失去了身体的知觉,另一种意识却苏醒了。她被带到无边无垠之中,她的灵魂得到了自由。
四下悄然无声。天空越来越亮,鸟儿已飞散,去各处觅食。
不久后,宋姐收到一封信,里面有二张支票。一张给宋姐,为感谢她的帮助;另一张给骨子道长,感谢道长为儿子超度,表达了她最后的愿望:请道长作法,送她升天成仙,和儿子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