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这仅仅是瑕疵

这座法院，外观气势恢宏 ，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可是如果你碰巧了解它的历史，你就会知道它的曾经--它是个腐败的政府体系所衍生的产物。一个半世纪之前，政府官员利用建造法院大肆收刮民脂民膏。它矗立在那里本身就是对法律的嘲笑，是对贪污腐败的大暴露。

一年半之后，Jason等到了结案的日子。罗德里克律师保持并做到了她拖延的诺言。结案的这一天，她正等在法庭门外，看到Jason过来，对他招手。他们俩彼此对视，无声而笑。是胜利的微笑吗？

Jason的杀妻嫌疑被撤销。检方无法证明是路易让蒂娜吸毒过量致死，还是Jason让她过量致死。依据是，蒂娜不是从未吸毒，而是长期吸毒，毒瘾渐次加大，毒性早已在体内积蓄，摧毁了她的健康。根据常识，任何一次的加量，都能引发瘾君子昏迷猝死。因此，在罗德里克律师的不断努力下，检方接受了罗德里克律师的论断，认定她自己吸毒过量致死，结了案。罗德里克律师手段真是高明。假如咬定路易让她吸毒过量，就会使得这个案件绕圈子绕很久，拖累Jason。再说，路易已经被FBI捕获并起诉。由于珊卓提供的信息确定无误，法庭认定路易贩毒罪，判了他五年刑期。他已经去监狱睡觉了。

刑事法庭和移民法庭不同。相比之下，移民法庭就像个鸡窝。这里天花板高而空匡，内里大而宽敞；法官的座椅高高在台上，法警板脸威武。前半部分有宽大的桌子和靠背椅，后排都是长条木椅子。空气冰凉，人们表情肃穆，说话尽压着嗓门。

一双男女，他们穿过两边座椅中的走道往前走去，一边窃窃私语。Jason认出了他们。他在拘押中戴着手铐等待打指模的时候，他们当时就坐在他斜对面。他们是FBI探员。好莱坞犯罪片里的演员的样子。而现实中他们不用表演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相貌端正，眼神犀利。他们谈吐大气，气度轩昂。是不怕危险做卧底拿证据的好身手，他们就像天神下凡。

罗德里克律师和Jason并排坐，双眼直视前方。Jason感觉后背有股热流，那是绿萐的目光。绿萐坐在后排旁听席。她看着Jason，想，为什么自己念念不忘眼前这个和自己有过婚约男人。前一天绿萐电话来说要来法庭为他助力，她不知道Jason已有解洁存在，她想要和Jason复合。她以为，Jason 还是他曾经的未婚夫，他们之间是有过婚姻的前奏曲。她想要婚姻进行曲响起。

解洁只来过一封信，寥寥数语。Jason打过几次越洋电话，解洁的声调听起来低落，话语不多。Jason感觉自己帮不到她，反而是在制造越洋骚扰。Jason打算在结案后，给她写信。

绿萐边上坐着郑大鲲，郑俊美，郑俊利。郑俊利是俊美的妹妹。高中毕业后，郑大鲲让她来公司学习，已有一年。这姑娘和哥哥一样悟性很高，也和哥哥一样长得机灵漂亮。Jason想，今天结束之后，他可以安心去坐牢，公司的业务将由这兄妹俩掌管。他们的捍卫生命基金会发展顺利，吸引了很多投资人，和家庭成员中有死于枪击的投资人。他们将以基金会的名义抚慰更多死于枪击的家人，并呼吁开展限制拥枪运动，使更多的人免于死在枪击之下。

大堂里的仪式已经开始，Jason感觉自己轻飘飘，似乎没有站在地面上。想到卡夫卡在小说审判里描述K被人闯进家门来从此惹了官司。以前读到他的文字总感觉有一股冷风吹过脊梁，令人不忍卒读。要几番停下，透口气再继续。读了没几页又不得不放下来。那个K，是个灰影子在眼前晃过来飘过去。Jason也在法院大厅里漂浮。

谋杀嫌疑被撤销后，移民局起诉书上还有一项欺诈罪在，检方咬定Jason是假结婚骗取绿卡，欺诈移民局，一定要追踪到底。根据法律，任何被起诉的人都有两种选择：其一，上庭申诉，接受陪审团最终审判；其二，认罪要求予以轻判。罗德里克律师坚持不上陪审团审判。罗德里克律师认为，这种小案子要求庭审是全然不必要的。庭审的风险很大，输庭的概率是99%，输庭后，作为惩罚，刑期翻三倍。检方要求的量刑，是十八到二十四个月，三倍刑期就是六年啊。罗德里克律师认为，为了这个罪名，Jason不值去做六年监牢。Jason同意了罗德里克律师见解，同意认罪。Jason心里对罗德里克律师是信服的。

罗德里克律师已经递交了Jason的认罪书，法官在执行法律上的认罪程序，双方没有异议之后，就是法官宣判，了结案件。法官念完一大段陈述词，问Jason有什么话要说。Jason默默摇头，没有半点想要说话的意愿。他不要在法庭上向法官求情，求情是没有体面的行为。任由法官大人裁决了。他只是在心里默念：尊敬的法官，如果你曾经读过爱尔兰作家James Joyce　的小说－都柏林人，你可以找到这样一段话：

这样的罪该被处死，这样的罪可以被原谅，这样的罪仅仅是瑕疵。

我做的事就请你认作仅仅是瑕疵吧。

法官一敲木槌，宣布判决，入狱一年零一天，不是十八个月，也不是二十四个月，而是低于检方要求的刑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Jason起身，向法官深深鞠躬。然后如释重负叹口气。

法庭陡然塌缩成了小茅屋。任何案子一旦了结，法庭就在被告眼里崩塌消失。各色人等如黑蝼蚁四面散去。剧终落幕。检察官，那个小个子绅士，国家利益的人盾，狠狠盯了Jason一眼，满脸不悦。法官滥用同情心的权利，判得太轻！他将卷宗塞进封套，封套好似安全套，无处可用了。此后它将被塞在某个铁皮柜子里，泛黄成灰。

罗德里克律师和Jason在法庭告别。

Jason和众人走出法庭，下电梯来到大堂出口。Jason最后看一眼法院大厅那个巨大的执法女神雕塑。啊，女神，别了，今后不用再来见你了。这个正义女神执法女神，她被蒙住眼睛，手中托着一架天秤。她不用看来者是谁，让天秤来主持正义。Jason一直很想看看她不蒙上眼睛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双眼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光芒。

他们一行人来到外面，风已不很刺骨，阳光变暖。空气中有树脂的清香，树叶慢慢开始在冻枝上发芽。鸟儿们高高兴兴互相道喜：春来了，春来了！

郑大鲲和一双儿女拥抱Jason，悲喜交集。喜的是，刑罚不重，一年零一天；悲的是，终究是分离。俊美哭了，俊利没有哭，女孩有时候懂得控制情绪。Jason说你们先回，办公室见。他们一家三口人知道绿萐远远地跟在后面，就识趣先走了。

Jason闭上眼睛深深吸进鲜冽空气，镇定心神。他将在法庭约定的60天之内去坐监，那是另一种世界。他知道，根据法律，刑满后，他将被递解出境，回不了这眼前的世界了。他心头有惆怅，并不悲哀。该来的逃不掉，该去的拉不回。他已然看透自己眼前的境遇，唯有与命运和解，才是一条精神出路。

他不能装作没看见绿萐，回头和绿萐打招呼，绿萐疾步赶到Jason身边，不说话。他脑子里本已挤兑了许多复杂念头，绿萐已不能使之更复杂了。接下来的人生是要体会监狱生活。监狱生活也是生活，他并不感到害怕。无论在哪里，人都是可以被造就的。当然在华尔街被造就和在监狱里被造就不会有相同结果，但，哪一种更好，谁能预先知道？

乍暖还寒时节，Jason打了个寒战，身体从里到外被寒透了。春阳虽好，却依旧不暖人心。绿萐终究是心软，说，我们去那边咖啡馆暖暖身子。咖啡馆人不多，低低回旋着浪漫曲。绿萐点了两杯咖啡，两块蛋糕，他们在面对街面的座位上坐下。这样坐，避免眼睛直视对方。两人沉默看窗外。恋人复合的开头就是尴尬的，叫人无所适从的，彼此心头肯定酸苦搅合。绿萐还能再得到这个男人的心吗？

绿萐喝了几口热咖啡，缓了精气，脑子里盘算着言词。--Jason,我愿意等你出狱和你结婚，为你生孩子。不对，寒碜，智商负数。这女人平时利嘴尖牙的，在这个男人面前缩成了一个小动物。然而，她不说这样的话，又该说什么样的话呢？他们之间难道只是一年半监狱的时空阻碍？

Jason沉默，喝咖啡。男人对于主动投降的女人，喜欢玩矜持。嘴上说什么好呢？眼前这个女人，曾经是自己向往娶来做妻子的。现在，这感觉已经消失。既已消失也就难追回。一杯咖啡喝完，Jason不能不说话：绿萐，很抱歉，我已经和另一个女人相爱，不能分身给你了。说此话时，他眼睛看着窗外对面一栋大楼上的某一扇窗户，牵住自己的眼睛不要看绿萐。怕彼此对视，乱了心性，失了体面。绿萐正相反，想看看他的眼睛，却无法看到。她突然感觉想笑，就咯咯咯笑出了声。

Jason耐心等她笑完，也没有转过眼睛来看她一眼。绿萐笑过，脑袋里的智慧重又占据上风,话语理性内敛：我们面前的这道障碍，我们此生是越不过了。不过，我亲耳听到了你的心声，也算是对于我们曾经的感情的完结。我祝你幸福。Jason很绅士地点头表示认可。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说，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咖啡馆，互道珍重告别。

他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入口。地铁车厢里，人们或坐或站。每个人既是卑微又是独特，既是无名又是醒目。他们是这一种社会形态所孕育造就的人。一句话从他脑海里闪出：这世界匡朗朗从我们身上碾过，把我们碾成纸片，布满皱褶。

绿萐走到停车场，开车回去，心头一轻松。明白了：从今往后，就完全和Jason切断了联系。复合本是一条荆棘之路。要求复合的人，和被要求复合的人，情感早已不在一条线上。要求的人追着，被要求的人避着。要求的人耍什么样的花招，作什么样的低姿态，全是愚人买鞋，刻舟求剑。唯有走岔道分离，才是明智之举。让过去的感情，永远停留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