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卢龙节度使李可举率军破李国昌于药儿岭,李国昌带领残部北奔鞑靼。
年末,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城,神策军溃不成军,田令孜携僖宗逃往蜀地,唐将宋文通因护驾有功,封神策军指挥使。黄巢于含元殿登基,建立大齐。
中和二年,黄巢部将朱温降唐,任宣武军节度使。无兵可用的僖宗召回远在鞑靼的李克用,任命为代州刺史,讨伐黄巢。
中和三年,李克用率沙陀军收复长安,联合朱温追击黄巢至山东,做了四年皇帝的黄巢兵败身死。富贵荣华,黄粱一梦。李克用因平黄巢之乱有功,加封陇西郡王,昔日的反贼成了护国的功臣——只有背负反贼之名的呼延赞死了。同年杨行密靠杀长官夺得泸州,朝廷封为泸州刺史。
中和四年,李克用与朱温反目。
光启元年,僖宗返回长安。田令孜养子卫将军王建统领神策军。后因多个节度使反对权宦田令孜,组成联合军进攻长安,僖宗在王建保护下又一次逃离长安,此后田令孜失势逃往西川,王建被迫离开神策军担任利州刺史。随后王建带军攻入成都,占领西川,杀其义父田令孜,成为西川节度使。
光启三年,僖宗在神策军指挥使宋文通保护下再一次返回长安。宋文通被封凤翔节度使,赐名李茂贞。次年,半生玩乐半生流离,年仅27岁的僖宗驾崩,其弟昭宗继位。
乾宁二年,叛臣董昌在越州自立为帝。两浙都指挥使钱镠奉旨平叛,诛杀董昌有功,被任命为镇海节度使。
自此大唐天下,北有李克用,西有李茂贞,西南有王建,中有朱温,南有杨行密,东南有钱镠,其余藩镇不一而足。乱世的帷幕徐徐拉开,大唐像个熟透腐败的果实,爬满蛀虫。连年的动荡,百姓苦不堪言,军阀们将战争伪装成正义,不断用士卒的尸骨为自己开疆拓土或者洗刷耻辱。正是:千金画阵图,自为弓剑苦。杀尽田野人,将军犹爱武。
十八年的光阴在各位藩镇势力之间互相的征伐战乱之中倏忽而逝。此时已至乾宁四年。自长安向东南行三百里,过华州,潼关,可见一山,名熊耳山,因状若熊耳而得名。
正是三月天气,芳菲正盛,山林绿意初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林间流水潺潺,泉水顺山石而下,其声婉转,虫鸣鸟唱穿插其间,如奏仙乐。
林间有一山路,蜿蜒而上,颇有曲径通幽之妙,沿山路向上,有一古寺,名空相寺,相传为南北朝时佛教禅宗之祖达摩祖师坐化之处,香火曾盛极一时。但自武宗灭佛之后,僧人遭驱逐,逐渐衰败,又逢连年战事,虽山上景色秀美,却无涉足之人。这百年古刹早已垣残屋颓,破败不堪,于这风光之中增添了一丝凄凉。
登临山顶,可见一条大河,在晴日里闪耀着点点金光,宛若一条镶金丝带,绕山而过。种种景致,将这熊耳山妆点得如同一个乱世流离失所的贵妇,云鬓散乱却又不失华贵。
山下一座城池,依山而建。此城据关河之肘腋,扼四方之噤要,襟山带河,以陕为名,是为陕县。城虽不大,但城墙高筑,城门紧闭,城墙上值守的士兵挎刀执枪,却无护体盔甲,只着百姓衣衫,大约是盔甲造价昂贵,不足以惠及寻常士兵,此时士兵凝神戒备,如临大敌。城墙上几名士兵正指挥工匠修缮城墙残破之处,另有几名凶神恶煞的士兵挥舞马鞭驱赶着民夫往城墙上搬运巨石滚木箭矢诸般守城器械。民夫们稍有怠慢,便会挨上一记皮鞭。
春日已暖,民夫们虽只着单衫,却也一个个已汗流浃背。这些民夫多为老弱无力参战之人,只能做些士兵们不做的苦力混口饭吃,地位还不如牛马,待哪天这伤病交加的身躯被榨干了气力,便就地一躺,任人给扔进哪个坑里填埋,反正大家的结局都一样。
这群老弱民夫中却夹着一个与众不同的消瘦少年,少年虽瘦却身量甚高。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白皙,嘴唇削薄,鼻梁挺拔,眉骨突出,有些曲卷的长发显出病态的褐色,然而双目炯炯,剑眉入鬓,竟是极为俊美。洁白的皮肤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因肤色过白而格外显眼。
那少年扔下手中的圆木,揉了揉肩膀,说了声:“小爷我去撒泡尿。”语言粗俗全不似长相那般文雅,说完转身便走,留下对面跟他搬运同一根圆木的老者。那老者也索性扔下手中圆木,说道:“阿铮,要撒尿拉开裤子就地撒就是了,还要避开我们,莫不是没长鸟儿怕我们老头子瞧见。”这话引得一众民夫发出一阵哄笑。
那叫阿铮的少年咬着一口细白的牙齿,狠狠的说道:“信不信小爷的鸟儿掏出来比你头都大。”老者继续说道:“来掏出来让我们看看你鸟儿是黑的还是白的。”
另一个民夫说道:“老刘,你莫要逗他了,阿铮脸都红了。一会儿尿了裤子可没姑娘给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这时一名十夫长挥动鞭子,喝骂道:“老东西,别偷懒,赶紧赶紧干活。”
那叫老刘的民夫冷哼一声说道:“就知道在爷爷面前抖威风,有能耐你去敌将张云旌面前去抖啊,还不是被张云旌吓的夹尾巴逃窜。”
那十夫长挥鞭要打,一众民夫立时赶来将他拦住,原来民兵动辄鞭打辱骂民夫,民夫与士兵之间嫌隙日深,民夫之间又素来团结,众民夫见老刘挨打,立时出头相帮。
一名盔甲光鲜面目黝黑的将军赶上前来,制止道:“何人在此生事?”老刘见了将军,笑脸迎上道:“回将军,小人正干活,同伴要撒尿,小人调笑他几句解解乏,这位长官便要打小人。”只字不提自己语言冲撞长官之事。那十夫长正要辩解,将军统领兵马,自知这种事情夹缠不清,不容他开口说道:“大敌当前,各司其职,不得生事,速速散开。”那十夫长得上司命令,只好悻悻退下,众民夫也各自散开。
那叫阿铮的少年向老刘问道:“张云旌是什么人?”
老刘脚步不停,边抬圆木边说道:“你初来不久,这打仗的事情你不知道。”因圆木沉重,缓了一口气继续道:“这张云旌年轻时从军,因武艺高超,屡立战功,官封四品都尉,军中人称惊云枪。十八年前因跟随叛将呼延赞投敌,被朝廷列为逃犯。此后数年没有消息。”
阿铮追问道:“那他为何会成为敌将?”
老刘并不回答反问道:“你可知这陕县是哪位节度使所辖之地?”
阿铮答道:“这我当然知道,这是保义节度使王珙大人的辖地。”
老刘又问道:“那你可知道我们在跟谁打仗?”
阿铮答道:“听说打的是河中节度使王珂。”
老刘说:“好小子,知道的倒不少,那你可知王珙大人跟王珂是什么关系?”
阿铮略一沉思说道:“二人都姓王,莫非是本家兄弟?”老刘笑道:“对喽,他们本是叔伯兄弟。”
虽然已在意料之中,但听到老刘亲口说出,阿铮仍觉十分震惊:“既然是兄弟,为何成了仇人?”
“这要从王老大人过世说起了。”将军发了话,士兵对民夫的懈怠也不再约束。老刘从容说道:“这护国节度使最早由王重荣担任,后来王重荣被部下刺杀,他的哥哥王重盈帮弟弟报仇之后继任了节度使之位。前年王重盈也一命呜呼。这王珙便是王重荣之子,而王珂是王重盈之子,二人为争夺这节度使之位,各带兵马互相攻打,各有胜负。两个月前王珙向宣武节度使朱温求助,朱温派两名将军金甲和金乙来助王珙。这两位将军确也勇武,一直从陕县打到蒲州府。王珂节节败退,只好求助他的岳父李克用。”
阿铮不待老刘喘息便急着问道:“后来呢?”
“那一日我们正攻打蒲州,已打到城下,云梯架上城墙,眼看要攻入城中,忽然背后杀来一队沙陀骑兵,当先一个银盔银甲的汉人将军,那便是那张云旌。骑兵冲杀速度极快,城墙上又投下巨石,我们腹背受敌,两位将军只好放弃攻城,带领我们突围。负责断后的金乙将军对上张云旌,不出十个回合便被张云旌刺死。只剩一个金甲将军,就是刚才见到那位。”老刘本就口齿便利,此刻讲起来去繁就简,述说关键,更为从容。
“我们跟着金甲将军突围出去,一直退过黄河那张云旌一路追击,许多不及渡河的士兵被俘。沿河驻扎准备依黄河天险阻击张云旌,兵法中叫击其半渡。不想那张云旌却不过河追击,而是隔河安营与我们对峙。直到一个月前的一天凌晨,突然一队人马趁夜色从背后杀来,我们仓促间不及应对。狗日的张云旌两次突袭,我们兵马折损过半,只能退进这陕县城中固守待援,我在那次突袭中受了伤,年纪又大了,只好来做民夫,虽然受气但好歹能保住命。”他恼恨张云旌偷袭,言语之中带着无可奈何的恨意。
阿铮听得好奇,问道:“那张云旌不是在黄河对岸扎营怎么就突然过了河?”
老刘继续说道:“原来那奸贼张云旌在河岸扎营第二天夜里便率兵向东,只留下几十人每日里早中晚在对岸林中燃起篝火,使我们误以为大队人马在生火做饭。其间那几十人还数次沿河叫骂搦战,金甲将军更是深信对面有大队人马,不敢轻易渡河作战。谁知那奸贼早就带了大队人马从渑池渡过黄河,有使计骗过渑池守军,绕行数百里杀了过来。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孤军深入,背水扎营都是用兵大忌,偏老天爷帮他。一个冬天河岸泥土已冻得邦硬,黄河旱得几乎断流,只半天功夫张云旌竟在河上架起一条浮桥,河东援军粮草随即过了河来。我们只好困守待援。只是这张云旌本是朝廷叛臣,不知何时竟投了李克用。”
阿铮听得入神,只觉得张云旌胆气和用兵皆胜过金甲将军,这小小的陕县城怕是难守,大军杀进城来,自己难免做了刀下之鬼。复又想到王珙王珂兄弟两人打仗,却累得这数万人要以性命相搏,彼此之间本无仇怨,金甲将军是为了搏个功名,这群民夫搏的又是什么?也是只是活着。
这少年名叫傅炎铮,半月前来这陕县营中自荐参军,那负责征兵的百夫长见他肤色异于常人的白皙,且面有胡人之相,又说不清自己来历,恐有蹊跷,不肯让他从军只让他在民夫营中做工。
这一日原本天气晴好,到了未牌时分忽有浓云四面八方围拥上来,将整个天空遮成一枚铜钱,只有中间一方透出明亮瓦蓝的天光。又过了半个时辰,连那一点儿天光也看不到了,整个天空像是惨白的死人的脸,泛着青光。申时,风起,风从熊耳山上刮来,卷起遍地落红,又卷起原野的尘土,便似粉色的尘埃落入城中,人们在风尘中嗅到花香和呛人的尘土气味。民夫们也不知何时那日头已向熊耳山落下,只觉得天昏暗了下来,天空也不见有星子亮起。
是夜,不见星月,只闻风声。傅炎铮睡至半夜,起身穿衣,他的动作惊醒了睡在一旁的老刘,老刘含糊不清的问道:“你干啥去?”
傅炎铮回答:“撒尿。”老刘嘟囔着:“小兔崽子年纪轻轻怎么尿比我老头子还多。”又叮嘱了一句:“多穿点衣服,外面天凉。”然后便继续睡了。傅炎铮走出房间,只觉得空气里有零星的雨点,落在脸上冰凉胜雪。
他避开巡逻士兵,径直往县衙走去,自军队退入陕县,县衙被将军接管,金甲将军便住在县衙。傅炎铮行至县衙外,纵身一跃上了墙头,复又一跃轻飘飘的落了进去。贴着墙角潜至将军卧房近旁,只见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原来为防敌军派刺客行刺,将军的住处时刻都有卫兵把守,这倒在傅炎铮意料之外。
傅炎铮奋力跃起,同时力贯双手,两只手呈虎爪之形在墙壁上一抓,借了这一抓之力身子又向上一纵,同时伸手再抓,两次出手已抓住屋顶,翻身上去。为防远处巡逻士兵发现,他伏在房顶手脚并用的爬行,宛若一只无尾鳄鱼,竟也爬的极快。借风声做掩护,爬到门口的位置,飞身扑下,如鱼鹰入水,两手齐出,分袭两人后颈风府穴,二人要穴被制登时失去知觉双双昏死过去。
制服两人,傅炎铮捡起地上卫兵的佩刀,轻轻打开房门。金甲虽在酣睡,但他习武之人,知觉敏锐,睡梦中忽觉身边异动,立即伸手去抓床边佩剑,尚未拔出只觉脖颈一凉,明晃晃的刀刃已抵在咽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