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真的必须对生活低头吗？

Jason完成了对自己的善后. 即：清理了自己所有私人物件，打包送到大哥郑大鲲家里保存；清洁了自己的公寓，找了地产经纪人挂牌出售，将钥匙交到郑俊美手里保管。他给经纪人留下俊美的电话号码，找俊美取钥匙开门为客户看房。

他没有找公寓里的保洁员做这些，他自己亲手一一完成。这像是一个告别仪式，对自己一段过去生命的告别。他坐在沙发上仔细端详一尘不染的居室，想象以后谁将是这里的主人。临别前，他为什么不怀恋过去在这里的生活和经历？他记得一个叫奈保尔的作家说要将过去踩在脚下。不要让过去蹂 躏我们。

在法院约定的时间，Jason由郑大鲲俊美护送到达了指定的监狱。这叫做自愿服刑。当然Jason可以不去，没有人押解他去监狱。他可以逃跑，那是郑大鲲的主意。郑大鲲表示愿意将Jason送到美墨边境，然后由他的朋友将他接到墨西哥。从墨西哥，他可以去任何地球上想去的地方，或者留在墨西哥。墨西哥是个不错的地方。他不是大毒枭，FBI不会为了一个小人物花费人力物力去那里捕捉他。Jason不要逃跑，他一旦逃跑，就是逃犯，就要被通缉，就会连累郑大鲲。郑大鲲将会被捕入狱。他们家三个孩子会苦上加苦。郑大鲲说干脆跟Jason一起去墨西哥，他不怕，他当初就是从那里淌河水，爬高坡，下地道偷越边境来的；俊美也要跟Jason一起去墨西哥，求郑大鲲带着他们三个孩子一起走。Jason大笑说这家人有意思，有当代骑士精神。然而，这是他自己的人生轨迹，他要亲身尝尝铁窗生活的滋味，要完成自己人生中的这一段必定的经历。

他不是重刑犯，不住单人牢房，住八人大通间。他换上囚服，剪了马尾辫，剃光胡须，和其他囚犯混在一起，整个人外表上失去了个人特征。也好，个人特征在监狱里毫无用处。他不想像其他同类那样混日子，无论人在哪里，时间这个东西都要用来派用处的。他计划这年全部用来读文学书籍，文学能够抚慰人心，增长智力，扩展延伸人的感应感知能力。他去图书馆找书，有西方古典文学，现代文学，没有中国文学。他先找了薄伽丘的十日谈，卢梭的忏悔录，毛姆小说集。很快读完，去图书馆还了，借来不同作者写的小说继续阅读。他读得津津有味，感觉上天就是要他来这里读这些书的。

按照规定，入了监狱的人，是要脱得光光，换上囚服的。就是不能随身带任何私人用品，包括书籍。他换上囚服，将自己的衣服鞋子打包，放进一只纸盒子，交给狱警。由监狱管理处发到他留下的郑大鲲家的地址。等到他收到自己交给郑大鲲，要求他发到监狱来的包裹，里面放着两本书，一个笔记本。他从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找到自己写在上面的，解洁发到他邮箱里的家庭地址，准备写信去。监狱提供圆珠笔，信纸，信封，邮票自己买。入狱后最重要的事，是要自己去监狱的狱警办公室申请个人账户，和安排亲戚朋友探亲的事宜。他等了三个星期才得到狱方的验证批准，随即郑大鲲汇来的五百元就到了他的狱中私人账户。监狱也是一个需要花钱的社会。

Jason写信：

解洁，

有哲人说，整个物质世界就是一个大牢笼。人人都是物质的囚犯。我现在，是真实意义上的囚犯，世人所鄙视不屑的囚犯。而我心里很坦然，我卸下了沉重的物质包袱。围墙外的物质世界离我很遥远，精神世界因不再挂念物质层面的东西，放下了，松懈了。我感觉到精神上从未有过的轻盈虚静。

从补偿心理的角度来看监狱，监狱是安全和省心的生活场所。囚犯不必为生计而奔忙。有国家花钱派狱警照看，有狱医为我们的健康操心。 在这里，我的生命运转方式简单平凡到不能再简单平凡。我的一日三餐免费，免费的，肯定是简陋的。简陋也能让人活下去，活得无为无欲。至于自由的概念，有哲人说，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自由是你不想做什么可以不做什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是自由的。在这里，除了阅读，我什么也不想做。

解洁，我每天在监狱数着日子，出狱进入倒计时。出狱后，我先回家探望母亲，再去你家看望你和你的父母。我将向你求婚，在你的家乡举办婚礼。然后我们陪伴你的父母，赡养他们直至终老。

纪伯伦说，人只有穿过黑暗才能抵达光明。我用这句话作为结尾，我希望光明就在前方等待我们。

Jason等了很久，才收到解洁越过太平洋飞来的回信。

Jason，

假如整个物质世界就是一个大牢笼，人人都是物质的囚犯，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回家见到父母后，心如利剑穿过。你也许以为，我是个乖乖女，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没有对你透露过。我曾经认为，我是不幸福的原生家庭的受害者，根本没有必要感恩父母抚慰父母。一直以来，我心头总也驱散不去的，是小时候父母施与的压 迫感，总是被父母的高标准严要求压得抬不起头。尤其是父亲，面孔铁板，说话严厉，从不夸赞我。自己卖力学习，不是为了什么人生目标，仅仅是想要讨好他们。我认为那是我的童年创伤，是我的原生家庭带给我的伤害，要用我的一生来治愈。我怨恨他们。所以，大学毕业后，我就像翅膀长全了的鸟儿，飞离鸟巢，摆脱他们，自奔前程。

他们望着我，眼中流露愧疚。他们愧疚于连累我，麻烦我，让我放下工作回来探望。那种愧疚比骂我打我还令我忏愧汗颜。我离家七年，很少给他们写信，很少打越洋电话。父母生日我也记不得。而父母微薄的积蓄，让我出国念书花得所剩无几。我自己开律师事务所两年，挣到了一些钱，也没有想到要汇钱给父母，就想着存钱给自己买个舒适的寓所。

看着眼前受着疾病煎熬的，骨瘦如柴的父亲，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奋发锐气；母亲生性中的言谈风趣，手脚利索的特征，也打了50%的折扣。面对他们卑微的无言，我说不出能够疏解他们的话，因为，我原本心里只有怨气和冷漠！

犯罪感如雪山崩塌，呼啦啦压在我心上。Jason，我犯了遗弃罪！我要赎罪！我给母亲钱，让母亲给父亲买最好的药和营养品，我跟母亲学会了给父亲熬中药，我给他俩讲这七年我在海外的学习生活情况。父亲始终努力保持微笑，不时点头，做认真听状。我的脸上始终堆着热情和尊重的表情，就像是对着我的博士生导师。母亲的活力回返，说话俏皮，干活轻快。然而，父亲的病情还是在恶化。他以前身体就虚弱，化疗摧毁了他的免疫力，他终究抵抗不住了。他最后一丝微弱的生命在我的注视下离开了尘世。我竭力微笑着，也让他微笑着，我们父女俩笑着分别。Jason，我赎罪了吗？

Jason读到这里，泪水涌出眼眶。他想起病死的父亲，孤零零的母亲。自己也好多年不回家，不汇款，对母亲不闻不问，也犯了遗弃罪。他继续往下看，希望读到令他宽慰的文字。

随后，母亲很快被袭击。可怕的阿尔兹海默病在她脑子里发生发展，最后爆发。她不再认得我，这个她一生宠爱牵挂的女孩儿，她自己一半生命的延续。也许，在她的意识深处，她想要放了我。也许，她忏悔曾经对我的百般要求，压 迫了我的生存自由；也许，她害怕自己的存在继续对我造成压 迫感，她下意识选择了逃逸散席。这么做，虽然不能减轻我的痛苦，至少能让我和她拉开距离，产生对她的同情和谅解。母亲原来知道我憎恶他们俩，她只是在我面前装作我们是个健全的家庭。她以这样的方式，断绝了母女之间的爱恨纠缠，也消解了自己的痛苦。阿尔兹海默症帮她清洗了大脑，在她死之前，她已经复归如婴儿。我看到她迷茫的眼神后面，是清澈的灵魂。我问母亲：母亲啊，是你在帮我赎罪吗？

Jason，这么多年来，我的心是在一片汪洋中漂浮，直到遇见你，你是汪洋中的木筏。然而，生活的真相是：人，必须对生活低头。Jason，我要向你道歉，我不能在这里等你回来，我不能和你举行婚礼。我不能对母亲分心，我要带她回纽约治病养老，一起生活。只要她活着，我不结婚，不生孩子。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家庭，将她送进养老院，忽视她的存在，以求自己解脱。若此，我将罪不可赦！我的罪过我要自己担当。我要陪伴她直到她和父亲一样，笑着离开她的这一世人生。Jason，原谅我，求求你，不要怨恨我。

Jason读完这信，呆若木鸡。他原先期待的未来生活的前景，路就这样被堵上了。他的精神支柱哗啦啦崩裂，破碎一地。他们的世界裂成两半，他和她被分隔在各一半世界，再不能相遇了。命运再次扰乱了他自己设计的人生路，他的人生轨道再次被改道，走向了不同的方位。

人，真的必须对生活低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