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也想闹,她话还没出口,堂哥便是很凶狠一瞪,嘲弄她:胖子,你就找了那么点,给你一颗你还不满足?那一颗都不给你了!
沉檀不敢闹,只攥紧那一颗,摸到大树背后,偷偷放入口中,和着泪水吞下去。
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这东西烤熟后,就是自带咸味的。
没想过,只是当时泪咸。
往事不可追,追之,只会追得自己泪流满面。
人间离恨不似春草。
春草只到秋季。
来年再生,已不是去年那一段离恨了。
至于白苕,它是植物,自然不会例外。
一直生到秋季,地上的藤蔓便会渐渐枯萎。
枯萎不是死亡的宣告,是成熟的象征。
这时候,你去把根茎挖出来吃也好,挖出来放地窖里存储也是可以的。
即便你什么都不做,就放任它在地里,让它在出生地过冬,自然储藏,它也不会有意见。
它就默默住在地里,你要吃呢,它无话可说,你要不吃,它也不见得有高兴悲伤。
它们懵懵懂懂,它们灵智未开。
这样的植物,营养丰富,可以直接做主食。
所以祖母总会把它从地里起出,放进地窖里储藏。
不到万不得已,不到饥饿难度时分,总不会轻易取出食用。
一家老小一日三餐,都要祖母烧出。
在祖母眼里,没有好不好吃,没有味美味差。
得先活下去,然后再考虑活得好不好。
就是活得好,也分先后。
男子,自然排在前头,男孩紧随其后。
所以在堂哥问祖母:“祖母,这就是白苕啊,囊个不白呢?我们吃的那个粉粉的,比洋芋还好吃的那个白苕,就是这个嗦?中午我们煮一顿吃撒,要不要得嘛,我想吃咯……”
这时候,祖母脸上是不高兴的,她把堂哥数落了一顿。
但数落到后来,她还是答应了。
她说:“它不白,囊个不白嘛,红苕心还不红呢!你就晓得好吃,男娃儿,天天好吃嘴,有啥子出息嘛,又不是女娃儿,凝香囊个没你嫩个好吃呢?这些到灾荒年都是能救命的,吃吃吃,我看灾荒年来了,你吃啥子!你拣两个到箢篼里头,我中午烧到饭里头吃,就拣两个哈,莫拣多了……”
沉檀听闻地窖有白苕时,也只是大概想出了具体模样,根本没敢动过,能吃上一吃的念头。
是先天不配,还是后天不敢?
沉檀不知答案。
听说地窖里还有南瓜,还有白菜,还有许多,耐放,且能做主粮的东西。
存储量不算大,也不算小。
用祖母的话来说,都是存着,准备挨灾荒年的东西。
那几年灾荒,实在叫她不敢忘却,不敢掉以轻心。
哪怕地窖里的东西,没有哪年派上用场过,可她仍是年复一年,像村民祭祀龙王一样,把粮食往地窖里投放。
那里掩藏的,是她心安,是她不安。
在老师还没到来之前,母亲和祖母两人,一人坐在厨房里,一人坐在檐下,对着满箢篼的红薯,既充满感情,又很机械地,一刀一削,把那些丑陋的红皮削去,把白嫩的果肉,拿清水浸泡。
沉檀站得远远地,远远地望。
那些白色浆汁,那些搅浑了水的淀粉,仿佛在告诉世人:
其实,生吃我的话,味道也很妙。
阿妹阿弟围在母亲膝下,吵着要吃烤红薯。
一个哭一个闹,偶尔被母亲逗得哈哈大笑。
为着哄好两个小宝宝,母亲削开一个不太圆润的红薯,拿手中刀分做几小块。
塞了一口给阿弟,阿弟笑嘻嘻。
分得一块给阿妹,阿妹‘妈妈妈妈’叫不停。
“沉檀……”母亲唤沉檀。
沉檀怔住,没想到,自己竟也能得一份。
是在唤我吗?
是我吗?
她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
直到母亲喊过三遍,很不耐烦破口大骂:“喊你你听不到啊?耳朵打蔑蚊子去了啊?又不是喊你做事,你装聋干啥子?一天到黑就晓得耍小聪明,我是你妈,我还能把你卖了嗦?”
沉檀才醒悟过来,想小跑过去,又怕母亲觉得自己是贪恋食物,便收了脚步,慢慢吞吞过去。
当觉得你不好的时候,你连呼吸声音,都会有人嫌大。
母亲这时候就是了。
见沉檀走得慢,她又有话要骂:“你是蛆在拱屎啊你摸那么慢!搞快点!喊你做事不积极,喊你吃东西你也慢慢摸,像你这种娃儿,要生在我们那个年代,早就饿死八百回了!”
沉檀不得已,走快了些。
走快,母亲也忍不住嘴说她几句:“一听到吃你就快了,要喊你做事你也能嫩个积极就好了……”
沉檀脸上表情比哭还难看。
母亲不知是不想看还是不忍看,只低了头,把手上红薯分给她三块,叮嘱她:“给祖母一块,阿姊一块,留块你个人吃……”
沉檀伸手去接。
“你这个手漆黑的,到哪里摸了锅巴灰来哟,你洗哈手,嫩个白的红苕,给你这手一摸,还能吃啊?”母亲要她洗手。
沉檀想都没想,见旁边泡了红薯的水,伸手就要往水里去。
她念头很简单,母亲要她洗手,洗手要水,旁边就放了盆水,要母亲不生气,做事自然要快,要积极。
“啊呀——”母亲一声怪叫,惊得手上红薯都快落地上,她手在空中几抓,有一块还是没保住,掉落在地上,惹上许多灰尘,“你个背时砍脑壳的!你在这里洗手,红苕囊个吃嘛,不脏吗?我嫩个聪明的人,囊个生出你这么个莽包……”
沉檀不晓得自己是犯了哪样大的错,也不知道洗了手的红薯,怎么就不能入口。
她常常拿漆黑的手吃饭,也不见有人来问她两句,这样不脏么?
怎么就吃不得呢?
她张口欲辩,想想,又住了口。
转身去厨房,舀水洗手。
“把地上红薯捡起来去洗了吃,莫浪费粮食,粮食都是宝贵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老师没教过吗?”母亲在背后叫她。
沉檀顿足。
她没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