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生活将重启

解洁搀扶着母亲，在肯尼迪机场下了飞机。在机场纷纷扰扰取行李的转盘前，在匆匆忙忙的人海流动之中，母亲始终无动于衷。她的脸刻板如雕像，没有任何旅行者的兴奋好奇的表露；她的情感如一口死井完全板结，外界的任何事物投射不进去。她丧失了所有的认知感触记忆，甚至忘记了解洁是她女儿，这件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解洁每天呼喊母亲无数遍，母亲双目惘然，迟滞死板，从不回应，所有的神经细胞似乎被冻死了，解洁滚烫的心也不能将之融化。曾经温柔感性的母性人格消失无踪。母亲已经坠入了不同的世界，和眼前的世界完全割裂。她似乎回到了这一世之前的世界，或是去了这一世以后的世界，只是身体依然留在这个世界。横竖和眼前的世界再也没有关联。

母亲走失的那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湿冷湿冷。她骑着父亲的老旧自行车在大街小巷寻找母亲，细雨和泪水混在了一起， 从她的脸上往下淌。在一条条街区，一个个小区门口，她看见人就下车去问。有个小区的大门保安，回答说见到过一个老妇人，穿着一件蓝色羽绒服从这里走过。那就是母亲。这个好心的保安带解洁去了附近的警署，母亲在里面的房间吃盒饭。警员说，有个辅警看见母亲摔倒在路边，扶着她来到警署。他们问她住在哪个小区，母亲只是摇头，话也说不清楚。解洁谢了保安警员，让母亲坐在自行车后座，一路推着她，回到冰冷的家中。家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为什么父母不给自己生弟弟妹妹？家里如果还有另一个人，她不会如此孤苦无依。心里的苦涩无法描述。母亲就是一副还有体温的僵尸，阿尔兹海默病是魔鬼的诅咒呀，解洁伤心害怕悲哀哭泣。

解洁推着行李车来到出口处，看见卢卡斯在向她挥手，解洁心头一热。熬了这么多的苦日子，看见卢卡斯，产生了想哭一场的冲动。解洁想，假如没有卢卡斯来接机，她会倍感凄凉无助。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发病，自己的人生已经被生活的变故折磨得气息奄奄。

卢卡斯打开车门，她将母亲先送进车子，自己坐在母亲身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母亲像是一尊雕像，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到了目的地，卢卡斯停稳了车，解洁搀扶母亲下车。卢卡斯前面引路，她俩跟着走进了一幢大别墅。她让母亲坐在客厅沙发，自己跟卢卡斯看房间，挑选一间卧室让母亲住。屋子极其宽敞。上下两层楼，一楼有大小两个客厅，一楼二楼各有一个厨房，一楼两个卧室，二楼三个卧室，总共有五个卧室，五个卫生间，一个大书房。她挑了二楼紧邻的二个卧室，母亲一间，自己一间，以便随时照应母亲。

解洁下楼搀扶母亲上了二楼，入了房间。卢卡斯将行李拖上来，放在隔壁解洁房间，等她有空了自己整理。解洁让母亲躺下休息。飞行十几小时，真够受的。卢卡斯让解洁也去卧室躺下，他去安排晚餐。

解洁离开前将自己的公寓退了租，到家后看到父母的衰老病态，她不再有心思管理纽约的生意，通知助理，将办公室也关了。她不再分心，精心照顾陪伴父亲。母亲那时未发病，还能做三个人的一日三餐，除了一天中的某些时段会对着窗外发呆。父亲去世后，她做完饭，放好三副餐具，让解洁去叫爸爸吃饭。解洁渐觉母亲的病态加重。不久，她会长时间不开口，不做饭，坐半天不动发呆。病情渐次加重，乃至于不知道解洁是谁。

解洁将丢失的母亲带回家后，明白了，这个世界从此没有她的亲人。母亲只剩下一副躯壳，她俩在精神上，心理上完全割裂。偶尔，母亲清醒一会儿，说这样的话，不是对解洁说的。==解卫国，你在那边过的不错，他们给你配了一个妻子。以后我来了怎么办呢？我不要他们配一个丈夫给我，我的丈夫是你。

卢卡斯三天两头从纽约来越洋电话，关注解洁上海家中的情况。他之前追求解洁很猛，解洁并不动心。觉得卢卡斯身上缺少了某些她想要的东西。她回来之前并没有告诉他，是他问了林琅，林琅给了他解洁的联系方式。林琅总是想要促成他们俩。起先，解洁也是应付他。及至父亲去世，母亲发病，她突然发现自己多么孤单脆弱。这世界，有谁知道她的苦，能扶她一把？她想要趴在某个人的肩膀上哭一场，可是这个人是谁？Jason来过电话，表示了关切，然而，他就要去监狱服刑，再也无法正常联络感情，两人各在各的生活场景中，使她压抑了自己，不愿意宣泄自己的情绪。

解洁要求卢卡斯帮助。她要带母亲回纽约治病，由于她自己没有经营，报税单数额不够，需要一个经济担保人，卢卡斯愿意帮助解洁，提供了经济担保，为母亲申请签证。签证得到批准。于是解洁收拾了家，处理了父亲的遗物，还有几十年来，母亲保存的老旧物品。其中包括她小时候穿过的衣服，读过的书。解洁一边哭，一边完成了善后工作。因为这一走，从此，人去楼空，唯有记忆。

卢卡斯在中餐馆买了几个菜，收拾好了餐桌。解洁牵着母亲的手，下楼吃晚餐。解洁原本打算回来后租一套二居室的公寓，和母亲同住。卢卡斯坚持要她俩住在这幢大别墅里。他说，这是他父母留下的屋子，没有人住，空着。她俩随便住多久，他不要房租。他告诉解洁，他在这里出生长大，上大学离开家后，再也没有回家住。他有一个姐姐，在洛杉矶，也常年不回家。以前父母在世，他们姐弟圣诞节回来看父母，住两天就走。他也是父亲先去世，姐姐将母亲接到洛杉矶自己的大别墅里，直到母亲离世。当晚，卢卡斯在一楼就宿。他对解洁说，他不会打搅她，她假如有事敲门。

第二天早晨，卢卡斯离开时，对解洁说，他去唐人街找个中国人保姆带回来照顾母亲。解洁不要，说自己能做。卢卡斯说，解洁你自己需要休息，让保姆做家务活。等我联系好医生，你陪母亲去看病。卢卡斯体贴周到，解洁无法反对，这人情就是约束。暂且住在他的家里再说。

下午林琅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三个人。一个住家保姆，手里一左一右抱着一对龙凤胎儿女。见到解洁母亲后，亲热地喊了伯母，没有接到任何反应。她自己的女儿都不能记得，怎么能记得女儿的大学同学。林琅不由凄然道：解洁，以前上你家来，你母亲热情善良，言语风趣。临走总是塞我一包好吃的。唉呀，生命为何如此脆弱。解洁伤感不语。林琅叫保姆过来，说：解洁，看看我的一双儿女。他们已经一周岁了。由于我丈夫年纪较大，我们做了试管培育。质量还不错吧？解洁仔细看了，点头道：很不错的一双混血儿。林琅得意，又认真道：你要是生孩子，智商肯定比我的孩子高。假如你和卢卡斯生的话，指不定智商可达190. 解洁呸道：林琅，你胡说什么，我现在要全心陪伴母亲，不可让其他人分心。我的决心是：不结婚，不生孩子，陪伴母亲，赎清遗弃罪。

林琅讶异瞪眼：解洁你是真的？不结婚不生孩子？你没有犯下遗弃罪，不要害死自己呀！解洁点头道：我是真的，你不要试图劝解我。我不会为谁改变的。

林琅静默半晌，摇头耸肩：我无法理解你的遗弃罪情结。这罪名压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是太太沉重，我担负不起。这后果，我们无法自己选择呀。我现在是有儿女万事足，我要100%关注他们，不被其他人分心。我还打算再生一对双胞胎，已防范将来他们背上遗弃罪的罪名。

解洁无心答话，母亲注目林琅，眸子里似乎闪出一丝火花。

林琅眼光四处转了一遍，转移话题道：解洁你看看，还是卢卡斯靠得住哇。我的眼力还是高等的吧？这么好的宅子，让你们母女俩住着，多贴心哪。解洁无语低下头。自己母女俩就是寄人篱下的房客，这是欠了多大人情？自己为什么要接受呢？自己没有能力赡养母亲吗？她决定还是自己找房子租住，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假如长久住下去，如何面对卢卡斯？自己肯定是不想要被他求婚的。

解洁带母亲看了几次医生，病情不见好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个不治之症，不可逆转。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加重。这大别墅虽然住着舒服，可是距离城市偏远，出门没有公共交通，要自己开车。她决定先找房子带母亲搬到城里去，再租办公室，重新开展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业务。卢卡斯阻断她，要她再休息一段时间，不要着急。假如一定要做事，就先到他的律所来。不用花钱租房付助理薪水，压力小。卢卡斯并没有表白，并没有举着钻戒求婚，他在等，等待最佳时机。

娘儿俩又住了一个月后，解洁带着母亲离开了大别墅。她在城里租了两室一厅，也租了办公室。生活将重新开始，依照解洁自己的愿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