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年以后，爸爸的生意总也做不好，政府不断有新政策出台，钱币也在变化，商品交易都不敢用钱，用银元、粮食换，爸爸打零工的活也少了很多。这几天爸爸找不到活闲在家里，心烦意乱就想发脾气。
这是个星期天，我在炕上的饭桌上写作业，连明围着饭桌边玩。
我本打算快写完作业，带弟弟出去玩。就急忙把写完的算术作业本放在一边，又拿出国文作业本写。写完了准备收拾好去玩，一看弟弟正在我刚写完的算术作业本上乱画，我推了他一把：“你怎么把我的作业本给画了？”我大声吆喝着，赶快拿橡皮去擦本子。
爸爸看连明被我推倒哭了，无名火起，冲着我吼到：“你还敢打弟弟，反了你了！”
不由我分辨就拿起扫炕的笤帚打我。
妈妈听见赶快上前阻拦，我委屈地闪开。
妈妈说爸爸：“你心烦也不能拿孩子撒气。”
爸爸没再打我，坐回椅子上，气呼呼地说：“邻居老马家的大小子都能帮他爸拉车卖东西了；老梁的大儿子也能和他爸一块跑买卖。闺女能帮什么忙，光上学有什么用？饭都快吃不上了。”
我的作业再也写不下去了，收拾好书包准备背弟弟出去玩。
想先到外屋喝瓢凉水，推门出去，顺便用屁股一拱把门关上。
谁知那三合板的门早已松散变形，原来关门的时候，门板就鼓进鼓出的谁都不在意，这次我一拱门，门板鼓进去回不来了。
爸爸正在气头上，出门踢了我屁股一脚：“就知道用屁股拱，手哪去了？门都是让你拱坏的。”
我委屈地从地上爬起来跑出去了。妈妈只是“哎、哎”地不知所措。
我没有大声哭，满脸流着委屈的泪。
我在想爸爸今天怎么了，平时不这样也没打过我们，我又想起爸爸刚才说的老马家老梁家那些话，人家都是儿子能帮家里做事，咱家闺女……
想到这里我很不服气，暗暗下决心：我长大了一定像儿子一样有用。
我忍住眼泪，漫步走着没有回家，也没有谁来追我，不知不觉走到同学刘美芳家门前。
我从门缝看见她自己在院里跳猴皮筋，皮筋两头拴在凳子上，就轻轻在门口叫了一声刘美芳，她向我招手：“进来，进来。”
我推开小院门进去，她还没跳完这段猴皮筋的歌，边跳边唱边和我说：“我跳完了你来跳。”
她家有好几条猴皮筋，我很羡慕，我不想让妈妈花钱买，所以我也跳不好。
今天心情不好更不想跳了。
就说：“你跳吧，我不想跳，看看你家的花吧。”
她家的院子整洁有序，有个花池种了几株花，矮墙边摆放着几盆很讲究的盆花和小盆景，我仔细地看着这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心里感觉好多了。
刘美芳跳完皮筋，满头大汗地过来陪我看花，她热情欢快地给我介绍这些花：“这盆是茉莉花、那盆是君子兰、桂花……。”
哪盆花都能说出名来，我真佩服她。
她又说：“这花可娇贵了，白天搬出来晒太阳，晚上要搬进屋里。”
我望望她在想：她妈真有功夫。
她妈好像在街道工作，四十来岁，很清高，她妈在家时我不愿来玩，就觉得她妈好像瞧不起我们穷孩子。
那回我到她家玩，她妈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还问我：“你的嘴巴怎么了？”
我说：“是红记（痣）”又紧跟上一句：“出生时就有。”
她妈斜视我说：“啧啧，这么丑怎么见人？”白了我一眼要进屋。
刘美芳忙说：“妈，妈你说啥呀，人家学习可好了，班里同学都喜欢她，她还帮我写作业呢。”
她妈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美芳家孩子少，只有一个哥哥，她爸好像是职员有工资，家里生活条件比较好。她妈留给我的印象很坏。
估摸着她妈这个时间快回来了，我说：“咱们出去跳格子吧？”
刘美芳笑呵呵地拉着我一块走，她锁上大门，我们一块到外边大院的阴凉处去跳格子玩。
也不知道玩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间了，只觉得出来玩这一阵子心情好多了。
忽然想起来我怎么自己出来玩这么久？怎么没看弟弟？怎么没帮妈妈烧火做饭？糟了回去又得挨训。
我立刻和刘美芳说：“不玩了，我得回家。”没等她回应，我扔下沙包就往家跑。
进到院里看外屋没人，我小心翼翼地进里屋，见一家人都坐在炕上围着饭桌吃饭。
妈妈问我：“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没理由回答，又不敢说去玩，站在那不吱声。
爸爸气愤地说：“不回来帮着做饭，还有理由了？”
顺手拿起一条妈妈做活用的尺子向我抛来，我一躲闪尺子竖着落在我的左肩上，瘦弱的小身板怎抗得了这一尺棍，立刻左胳膊都麻了，委屈得我回头跑出屋。
爸爸又吆喝：“你还敢跑？”
我又疼又怕又委屈，没敢往外跑，站在外屋哭起来。
没有人理我，站着哭累了就坐在我烧火的小板凳上趴在灶台上哭，哭得那么冤屈那么伤心。
对面屋的郝婶听我哭了那么长时间出来劝我说：“哭啥？别哭了，快吃饭去吧。”
我哭的有些晕了，脑子里思绪万千，我做错什么了？弟弟画脏了我的作业本，我推他一把，也不是故意打他；那门坏了，也不能全怨我，连强转运他们也那样拱门，就是今天没帮妈妈干活，出去散散心回来晚了，怎么竟遭这痛打？
又一想：爸妈从来都没打过我们，爸爸今天怎么了？
从早晨就找我的茬，什么人家大小子能帮他爸……这刺耳的话语好像轰鸣在我耳边，我捂上耳朵，这话语更响。
爸爸那种重男轻女的思想像潮水一样冲进我的脑子，我不信女孩子就无用，不能挣钱，不能帮助养家。那是旧社会，现在是新社会，女孩子一样能做事能工作，能挣钱能养家！
在学校听老师讲过：女拖拉机手梁军，纺织女工郝建秀，她们都是全国劳动模范，新社会男女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帮爸爸挣钱养家，让他知道女孩和男孩一样有用，要让爸爸服气，要把爸爸的旧思想扭过来。
我一定一定要这样做。
我又想起刘美芳她妈那种讥讽鄙视的嘴脸，想起刘美芳和同学们对我的赞美喜欢。
我生来脸上有缺陷，那不是我的错，人家说是妈妈怀我时缺乏营养造成的，即便是又能怪谁呢？一家人能活过来就不容易了。这些年我们都在和爸爸妈妈一起挣扎在温饱线上，能怪爸爸妈妈吗？
想想这些我们都没有错。我没有必要因为丑而比别人低一等。
我聪明、乖巧、学习好、乐于助人，老师同学都喜欢我；我会跳舞，班里每次排演舞蹈节目时都挑上我。我的优点很多，可以掩盖我的缺陷。我要发扬优点，把自卑变成志气，好好学习，多多做事，我要改变人们认为女孩没用的旧观念，我会把这个想法当作座右铭一样鼓励自己，鞭策自己。
是谁推了推我的肩膀，说了句：“都哭软乎了。”
我已经不哭了，睁开朦朦胧胧哭肿的眼睛，看见是妈妈在叫我。
妈妈以为我哭睡了，心疼地说：“想睡觉就进屋躺着睡吧。”
爸爸也从里屋出来说：“还没吃饭呢，让她吃饭。”爸妈这样和我说话，虽然话语并不温柔，但也让我感觉到爸妈还是疼爱我的，能体谅到女儿的伤心和委屈，心中也后悔内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