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破长空,穿过谜团样的云层,越飞越高——这是一架从烟台飞往北京的客机,机舱里旅客很少。
我的小妹荣琪正陪着妈妈趴在舷窗往外看,渐渐天空越来越亮,刺眼的阳光射在机窗上,云朵宛如棉絮铺展在飞机下面,形成形态多姿的美丽云海。妈妈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咧着嘴笑。
这是闹“非典”那年的五月,小妹荣琪为了实现妈妈这辈子能坐回飞机的梦想,特意带妈妈坐飞机去北京旅游。
因为非典,天安门广场空空荡荡,妈妈仔仔细细地看着人们敬仰的天安门、城楼和厚重的红墙,心情激动;小妹又带妈妈去北海公园,在平静的湖面上划船;又去好多景点参观购物。
北京之行回来后,妈妈心情非常激动,她说:“我真是幸福的妈妈,若是你们的爸爸还在……”
妈妈心潮起伏,想起了去世的爸爸,想起拉扯六个孩子的酸甜苦辣,回忆着我们共同勤劳、智慧、艰苦生活的这个大家庭,止不住潸然泪下,和我们讲述了在生活的长河里,流淌着一家人的沧桑岁月。
那是一九五一、五二年,刚刚抹平战争创伤的共和国,一穷二白,白手起家,不断出台新政策振兴经济: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个体工商户公私合营、钱币统一、发放公债……经济建设大潮涤荡共和国发展的道路。欣欣向荣的经济面貌渐渐显现。
像爸爸这样零敲碎打的小生意人,没多少本钱,生意做不大,资金周转都很困难。
也曾和老梁合伙倒卖过货物,他们遵纪守法,赚不着几个钱,到了该退出商界的时候了。
爸爸到处找地方打零工,依安县没什么大工厂,只好找什么活干什么活,起早贪黑,又脏又累,爸爸平时就舍不得吃,赚不到钱就更舍不得吃了,疲惫焦虑使身体更加瘦弱不堪,但是奋斗养家让爸爸有无穷的力量。
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只靠爸爸不稳定的打工收入很难维持。
妈妈也想出去找活干,挣一点是一点,给家里一点添补。
那时依安县东门外有个很大的苗圃园,是个培育树苗的园林。有成荫的大树、中年树、幼树,还有播种子刚育苗的。每年春夏季都招好多女工,拔草育苗、移植浇水等,我们大院里的大娘大婶常去那里打工,妈妈也想去试试。
在那里干活一天八小时,自己带饭,中午不能回家。
那时二弟连明只有几个月,还得吃奶,妈妈一整天不回家喂奶,奶棒的不得了,又疼又胀。
拔草间苗的活,都是蹲在育苗畦子的土埂上匍匐着操作,妈妈的两个奶疼的弯不下腰,好不容易撑着干完这一天的活,当天的活当天结算,挣了1.45元。
第二天是星期天,妈妈告诉我到中午把连明背来,让他吃一次奶。
这天中午艳阳高照,爸爸也没出工,他给妈妈熘个大饼子夹上咸菜,让转运和连强在家好好玩,爸爸和我背着连明去苗圃找妈妈。
开始不认路,我们从东城墙豁口出去,不知该往哪走,方向走反了又折回来走。
我背连明累了爸爸就抱一会,折腾到苗圃已过中午。
打工的大娘大婶们都在吃饭,妈妈还在畦子里忙活,见我们来了,赶快洗一把手接过连明,边喂奶边吃饭。
爸爸坐在一旁看着妈妈,妈妈轻松地笑着说:“让孩子把奶吃了舒服多了。”
又说:“我们干的是包工活,计件结算,多干多得,你们没到我就先干着点,不浪费时间,你们早晚来到都没关系。”
我漫步在苗畦子边,看他们拔过的草、间过的苗,问妈妈:“你们就干这样的活吗?我也会。”
妈妈说:“看着轻快,干起来可不易,蹲一天晚上到家,两条腿都蹲劈了,又胀又酸直不起来。”
我看着看着不自觉地蹲下来,把妈妈没干完的那半畦子的草拔完苗间好了。
我身小体轻,起蹲自如,“欻欻欻”一会就轻松地干完了,大娘大婶们都夸我干的又快又好,妈妈又高兴又得意,爸爸也微笑的看着大家。
没几天,我们放暑假了,爸爸妈妈每天出去打工,我们姐弟四个的生活全由我来管。
二弟饿了我就喂他,有时喂鸡蛋,有时喂稀饭,二弟从小爱吃,我喂多少他吃多少,不知饥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喂,有时给撑的往外吐,拉肚子,有时啊啊地叫着还要吃,搞的我也不知该怎样好。
快中午时,我带着弟弟妹妹背着连明一块去苗圃喂奶。
妈妈接过二弟喂奶吃饭的时候,我就帮着干一会拔草间苗的活,有时我收拾好半畦子,妈妈才吃完饭。
在一起干活的大娘大婶们都夸奖我这活干的不比大人差。
后来我每次去苗圃都帮妈妈干一会,妈妈每天都比他们多拿几角钱,我也练熟了拔草间苗的活。同时也给我一个启发。
我上二年级的班主任韩老师,上中等个,清秀的脸颊,齐肩的短发,一身深蓝色制服,对学生有一种母爱般的温柔亲切。
刚上学那年不用交学费,后来每学年要交五元学费,对我家拮据的现状来说就是一笔大数目。
每当开学的时候爸妈脸上愁云一片,让我实在不忍心向妈妈开口要钱。
还有一种旧观念始终萦绕着大人的心里,爸爸有心让我放弃上学,可是忘不了每次我拿着满分的试卷,给他们看时的那种欢乐喜悦,又想到大闺女七岁就能自己报名上学,上学从未让大人操心过,成绩优异,怎忍心留家里干家务,断送她的求学路?
不让上学真说不出口,没钱交学费更为难。就这样一直拖着,老师每次催促,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天老师又催,我含泪向韩老师说出心中的苦衷:“我家姐弟多,爸妈靠打零工挣钱养家,我在家是老大,爸爸想让我先不上学,一方面省下学费,一方面能在家照顾弟弟妹妹,让爸妈能安心出去挣钱。”
我委屈地流下眼泪说:“都认为女孩子能认几个字就行了,上学没用。”
韩老师很吃惊;她很喜欢我,上课最爱举手回答问题,作业考试都是满分,是最不用操心的好学生。
想了想说:“不用太愁,我试试帮你申请减免学费。新中国男女都一样,都要有文化,不上学哪成。”
我点点头,韩老师拿出手帕帮我擦擦泪。
这天我高高兴兴地放学回家,告诉爸爸:“韩老师说我这学期的学费全免了。”
爸爸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问:“你说什么?学费还能全免了?”
我收起笑容说:“爸爸,我看出你们的心思,我把咱家的情况和老师说了,老师很喜欢我,不让我退学,她说帮我申请减免学费,今天老师告诉我,学费全免了!”我欢喜地看着爸爸妈妈。
爸爸高兴地差点把我搂过去,爸爸打心里也不愿让我退学,只是穷的实在拿不出学费。
他掩饰着内心的矛盾说了句:“我大闺女挺能的,还会申请免学费。”
妈妈在一旁和颜悦色地说:“我大闺女从小就挺有能力。”
我看爸妈他们高兴又接着说:“今年这学期的作业真多,我的作业本又用完了,反面也用上了,再给我五分钱买张纸订个本子吧。”
爸爸让妈妈给我一角钱,让我订两个本子。
那时候穷人家的孩子都是自己买白纸,裁成32开或16开,用线或纸捻装订成本子。铅笔二分钱一支,一个学期买一角钱的就够了。我一直没舍得买格尺,就想了个办法,用硬纸壳找同学的尺子比着画上刻度,自己造的格尺就成了。虽然能用但不硬挺,画出的直线不直,看着同学们用的格尺很眼馋,幻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拥有真格尺。
大多数同学都有文具盒,我不奢望,连想都不想。
我把自己订的本子用得可充分了,征得老师同意,我可以在本子的正反面写作业上交,正反面用过的本子我还可以当草本在上面演算,写满了就用红蓝铅笔在上面继续演算试题。
到用钢笔的时候,更能发挥,正反面能写画四五遍,直到把本子纸用得软烂无法再用才放弃。
三年级开始用钢笔的时候,爸爸只买个钢笔尖,不舍得买钢笔杆,就用高粱秸最上面那一节细的,剪下一段,把钢笔尖插上,就成了一只蘸水钢笔。
爸爸又买一片像药片一样的钢笔水片,放在小瓶里倒入水,泡化了就是一瓶蓝色的墨水。
我每天上学,背着书包,小心翼翼地端着钢笔水瓶,生怕碰撒了。
新学期快开学了,开学又要交学费、买书、买纸订本子、买笔……又要给家里添负担,我想如果我能自己挣钱,就不用爸妈拿钱了。
于是我和妈妈商量:“距开学还有几天,让转运看弟弟,我也去苗圃打工。”
妈妈寻思苗圃能用这样的小孩吗?就说:“现在不是单干了,每天都分组分片干,哪个组能要小孩呢?”
我不信就让妈妈带我去,爸爸在一旁说:“打工是大人干的,你这瘦小的丫头片子,谁能用你,哪个组会要你。”
我那时还不满九周岁,确实很瘦小,但我不服气,很认真地说:“瘦小没关系,会干活就行,大娘大婶都夸我会干活,编组不行我自己干。”
停了一会又说:“我去挣上学的钱。”
“看把你能的,还挣上学的钱?”爸爸一脸瞧不起我的样子说,不相信我会干苗圃的活。
我不管爸妈答不答应,就用手帕包两个苞米饼子,还嘱咐转运一句:“看好弟弟。”就跟妈妈去苗圃园了。
到了苗圃园没等妈妈说,我主动像大人一样报上我的名字,招工头看看我是个瘦弱的小孩就说:“不要小孩快走开。”就继续写下一个的名字。
我急了拉住招工头说:“别看我小,我会干这里的活,我身轻手快,不比大人干的差。”
又急着说:“我干一天,给我大人一半的钱就行。”
招干头不理我,记好人名,就开始分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