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贱的我，背负着枷锁，在世人鄙夷的目光中蹒跚。每一个路口，我像怪物一样蜷伏在路基下，窥探远方黎明的璀璨。
母亲什么时候离开父亲，我没有印象，也从来没有问过，应该是在我去姑妈家生活之前的事情，可能是因为我太小，没有必要给我说明这件事，也可能是当时的传统思维模式，夫妻离婚大多会避免让小孩知道。
成年后回忆，悟懂了父亲带着我去姑妈家的那一幕，父亲坐在小板凳上默默的抽着烟，姑妈坐在床边轻轻的叹息，阳光透过门上的两扇小窗照在父亲的肩上，无奈和悲愤随着烟雾在这两道光线中凝固。
母亲离开父亲后，就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安置的新家离我和父亲的家不远，隔着几排平房，属于同一个社区。
从小学升到初中后，我就从姑妈家回到了自己家里生活，那里距离中学更近一些，父亲那时也正准备退休，不再像往年那样，一出差就去大半年的时间，大多的时候是跑一些距离较近的地方。
母亲的家和我家都在一个大院里，她时不时就会叫我去她家吃饭，“离婚”是什么，我没有概念，自然而然的享受起双重被爱的待遇。
八十年代中期，万元户就是富裕与否的界定，母亲做着小生意，属于那种月收入等同于父亲年收入的标准。
我的零用钱也在那时感觉没有了上限，没钱了就去母亲那，要多少给多少，物质上的依赖越来越严重，去母亲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慢慢的，就不仅仅局限于父亲出差的时候，父亲在的时候我也会去母亲家里。
这种畸形的享受一直持续了三年多，随着时光的推移，朦胧中意识到这样做是错的，但又不想失去这种被溺爱的优越感，谎言就随之成了家常便饭。
每次去母亲家里，我都会编造出各种理由蒙骗父亲。
直到我上初中三年级的一天，放学后去母亲家吃饭，吃完饭后，母亲对我说：
“新新，给你说个事情”
“嗯”
“其实把你养大的父亲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亲生父亲是我现在嫁给的这个男人，我们想让你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我楞了好久，已经听不到母亲还说了什么，只感觉她的声音是那么遥远，虚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里的。
一切，在那一刻崩塌。
私生子！我是道德所不容的怪胎！是她和这个男人偷情时无意的产物！
我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放任泪水浸透了枕巾。我拿出剪刀，把母亲给我织的毛裤，剪成了一条一条，扔出窗外。
我不知道是愤怒，是自卑，还是迷茫。
那些看着我微笑的邻居，那些逗着我玩的路人，一幕幕重现眼前，但在这一刻又都有了新的含义，我仿佛能听见，邻里们茶余饭后将我轮为谈资时过瘾的笑声，我仿佛能看见，走在路上身后那些躲躲闪闪猎奇的眼神。
从那一刻起，我不再专心学业，从那时起，我慢慢的开始依赖酒精。
学校有四个好友，加上我，被同学们戏称“五人帮”。
我开始带着他们逃学，甚至是上课铃声一响，老师刚走进教室，我就会举起手，说我听不懂，想出去，另外四个伙伴也都会跟着我举手，老师就会厌恶说：
“你们一起出去，出去”
其中一个伙伴的父亲是银行领导，家里好吃好喝一大堆。逃课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他家度过的。
那天中午，他从家里翻出一瓶酒，瓶身上全都是洋文看不出是什么酒。几个小伙伴都不敢喝，我打开瓶盖，尝了一口，甜甜的挺好喝，就对着瓶子一口气喝了半瓶。
之后，就没有了意识。后来听伙伴们说，他们叫不醒我，就把我架到了学校，大冬天的把我按在水龙头下给我冲头醒酒。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我发现醉酒后的感觉很好，瞬间没有了任何烦恼。对我而言，那个年龄就开始喝酒抽烟，不仅仅是为了酷为了拽，还为了躲避刻在内心深处不停滴血的那三个字。
快到初中三年级后半学期时，五人帮中一个伙伴转学了，一个伙伴辍学了，两个伙伴意识到要努力学习了。
我玩的圈子开始转移到了社会上。
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游戏厅，父亲和母亲给的零花钱基本都用在了那里，在那里，我认识了社会上的一帮朋友。
我们每天都会一起抽烟，一起喝酒，一起打游戏。
每个人的钱都不多但还要维持消费怎么办，就开始打学生的主意。游戏厅旁边有一条路，是学生们上学的必经之路，我们就每天在这条路上强行“借钱”。
有几毛钱的，有几块钱的。路过的学生怕挨打不敢不给，也不敢报警。
后来，兄弟们商量说成立个帮派吧，走到哪里都威风。那个年代，社会上流行各种帮派，像什么“十二扫龙队”了，“十三太保”了的，都称霸在自己的地盘。
我们成立的帮派名称叫“五大杀手十三侠客”，凭打架的输赢论资排辈。
每个人都想坐五大杀手的位置，大家就在一间废弃的厂房里打，我凭着小时候练武的功底打到了五大杀手老三的位置。
名声一传出去，就会有其他街道的帮派来谈判、约架。我们因为人多，一共有十八个人，气势上谁都不放在眼里，一天比一天威风。
虽然没有被其他帮派灭掉，但惊动了派出所，一个下午就把我们一个不剩都抓了进去。
我因为未成年，在派出所被关了几个小时就放了。那件事情当时还上了报纸，说是成功打掉了一个盘踞一方的黑社会组织。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和社会上的这些人玩了，过了大概一个多月，学校给了我一张通知书，是公安局要求家长去电影院，参观全市组织的黑恶势力教育展。我们年级只有我一个人接到了通知，那两天愁的啊，不知道怎样给父亲说。
最后骗父亲说学校组织家长去看电影。
父亲去了。我紧张了整整一天，下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出乎我的预料，父亲坐在饭桌前，笑着对我说：
“新，电影院好多人呢，我们一个一个排着队，看公安局收缴的那些刀了、枪了的好多东西，你要好好上学，可不能学坏了啊。”
当时，我以为父亲是因为没文化，不知道他参加的是全市挂上号坏蛋的家长才去的，长大后才理解父亲，他不是不明白，而是用包容去引导我走正途。
中考还没有开始，班主任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告诉我说可以提前毕业，还不用参加考试。
我就纳闷了，学校咋这么好，不用参加考试就可以毕业。我对班主任说，得回家问一下，看父亲同意不同意。
回到家里后，我给父亲说了老师的话，父亲抽了几口莫合烟，问我说有没有毕业证，我说有呢，父亲说那好吧，你回来吧。
学校给我发了毕业证，条件是不参加统一中考，提前离开学校。
我理解的原因是参加中考会影响学校的升学率吧。
离开学校后，我依赖上了酒精，很少回家，有时一出去就是三四天，没钱了就回家呆几天，父亲那时也已经再婚，会私下里给我三块五块的，我也会去母亲那，只要我要钱，不论多少都会给。
还是十五六岁，正在长身体的我，在那几年迅速被酒精摧毁，记忆力下降、反应迟钝，最后甚至喝到连续几天吐血，浑身发抖，吐完血后的第二天接着喝。
喝完酒后，晕晕的感觉会轻松很多，清醒后又常常会被自卑所包围。
舅舅是解放前的大学生，是母亲家族里最有文化的。记得那一年，他因病住院时，我去医院看他，等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时，我坐到他的病床前，问舅舅：
“舅，我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舅舅躺在病床上，思考了一会，对我说：
“你母亲是个一生都在追求幸福的人。”
我想，这也许是最客观，最贴切的评价了。
错与对，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已经没有了评判标准，道德的天平往往只会倾向于成功在握的人，失败的人只能在遮掩伤痕中度日。
几十年过去了，有时候，我会对自己说，是时候原谅了，也曾试过几次，但做不出来，想装作不计前嫌表现出母子间应有的和睦，但笑容至多只能维持几秒钟，脸上的肌肉就会抽搐，我就会借口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