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十月初,爸爸在房产处干临时工的活又要结束了,好友老吕和爸爸说:“听说齐齐哈尔有个钢厂在招工,现在没活干,咱们去试试吧。”
一起干活的老谭、小赵都说:“去试试吧,要么今冬干啥?”
爸爸思索着,家里没有多少钱,到齐齐哈尔要路费、住店、吃饭,好大一笔花销。若是不去,今冬咋过,还能去抓鱼吗?爸爸犹豫不决很没勇气地和工友们说:“回家商量商量吧。”
爸爸回家先问妈妈家里有多少钱?然后讲了去齐齐哈尔的事,两人都沉默了。
妈妈沉思一会,看看爸爸,琢磨他的心思,能理解他是很想出去闯闯,就是没钱。
又想想,现在这样过日子也不是长法。
爸爸思忖着又说:“听说到那里当工人,每月都发钱。”
妈妈就想,应该支持他放心去闯,不出去闯哪有活路。
就说:“钱够你出门用的,去试试吧。”
妈妈把家中仅有的钱留下五元做生活费,剩下二十多元都给爸爸。
爸爸不想拿这么多,妈妈说:“拿着吧,穷家富路。”
有了妈妈的支持,爸爸底气足了,和工友们相约去了齐齐哈尔。
到齐齐哈尔一打听,是富拉尔基的北满钢厂在招工。
爸爸他们几个人,就到北满钢厂建筑公司应招当工人。
北满钢厂是共和国成立后,苏联援建的现代化钢厂,中央非常重视。
建设中的钢厂需要很多建筑工人,爸爸他们被分到第十三冶金建筑公司的混凝土工地。
加工混凝土的活很累,工人挑土篮把沙子、石子运到皮带机上,经过几级皮带机倒运到搅拌机里,和水泥混合搅拌成混凝土,再倒入运输车里运到建筑工地,供给在建厂房打基础用。
工人八小时工作制,每天早、中、夜三班倒,没有先进的运输工具,工人不停地挑土篮运沙子、石子全靠拼体力。
一天下来累的腰酸腿痛,肩膀磨的红肿。还必须坚持好好干下去,因为开始有两个月的试用期,试用期每月工资二十五元,转成正式工人每月能拿三十五元。
都盼着能转成正式工人,再累也得坚持干。
工厂有工人宿舍,有职工食堂,伙食挺好,好菜肉菜也不算太贵。
爸爸身体瘦弱底子薄,又不舍得买好的吃,每天吃饱就行。
开始几天累的有点撑不住了,工友们看我爸爸每天只吃窝窝头,连菜都不买,劝他:“要买点肉菜吃,干体力活不舍得吃哪行。”
爸爸也感觉这么出力不吃是不行,计划着改善点生活,心想:好好吃点, 坚持下去,在这里工人每月有固定工资,以后还能涨工资,比在依安干临时工、抓鱼稳妥多了。
听说转正后就是国家正式职工,就是铁饭碗,挺荣耀的,前途和梦想给了爸爸无穷力量,再苦再累也要坚持干下去。
爸爸去齐齐哈尔,妈妈仅留下五元生活费,是心中有数的。那时候粮店卖的苞米面五分钱一斤,先把主粮买好,其他的自产自供,有啥吃啥。主要惦记我爸爸这一去,是否顺利?能不能挣到钱?
一个多月了,终于盼来爸爸来信,妈妈让我快念给她听,爸爸写到:“广英: 我在齐齐哈尔富拉尔基北满钢厂建筑公司当工人了,我把这个月的工资留下生活费,剩下十三元寄给你们,以后每月都有工资,我按时寄回去。工作很忙,暂时不能回家,你在家不要太累,带好孩子,能过得去就不要出去打工,我每月有固定工资,以后还要涨工资,还能多寄些钱,家里生活有保障了。我一切都好,不用挂念。”
念完这段,下面是写给我的:“运强: 你是老大,我不在家,要多帮你妈干活,带好弟弟,以后我挣钱多了就不愁上不起学。你妈干什么都愿依靠你,当好你妈的帮手,别惹你妈生气,让爸爸放心,切记。”
妈妈一直看着我,等待继续往下念,我默念那段写给我的,泪水在眼圈含着。
妈妈急不可耐地说:“快念啊!光你自己看。”
我咽下泪水,抬起头说:“念完了。”
妈妈不相信地说:“念完你还看那么半天?”
我把信递给妈妈,妈妈端正地拿着信,不时地念着:“广英——工人了——月——好——奇——钱——好”
我笑着搂着妈妈的脖子说:“快别念了,什么奇钱,念寄钱。你还不简单,认识钱字。”
妈妈边笑边说:“再念一遍,没听够。”
看着妈妈渴望的眼神,我又念了一遍。
妈妈手捧着那封信亲热的不肯放下,自言自语地说:“我要能上学多好啊!自己连信都看不了,唉!”
我看着妈妈说:“现在想学吧?我教你。”
妈妈遗憾地说:“是想学啊,忙的哪有时间,静不下心来也记不住。”
妈妈一直没放下手里的信,看啊看,忽然想起了什么,叫过我来说:“快找张纸给你爸回信。”
我在书包里翻了半天,哪张纸也不舍得撕下,问妈妈撕张写过字的纸行吗?
妈妈急切地说:“行啊,你爸不嫌弃。”
我从写过作业的本子上撕下两张,妈妈说:“我说,你写,帮我想想多写点。”
替妈妈写完信,又悄悄的自己给爸爸写一封:“爸爸: 看了信,知道你找到工作了,我又高兴又激动…….我能上学来之不易,绝不辜负爸爸的希望,要像拐棍一样,妈妈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都可以拄着我,一定帮妈妈带好咱们家。爸爸放心工作,保重身体。祝爸爸身体健康!生活愉快!”
为了让爸爸安心工作,妈妈再苦再累或孩子生病等,都自己扛着,写信都是报平安,爸爸来信也都说好的,两地遥望就这样互相关爱着,默契的守住生活无比艰辛的事实。
元旦到了,和爸爸一块去当工人的小赵,休假回依安探亲。
到我家送了一封信和30元钱。妈妈想和小赵多说会话,强留他吃饭,想让他多呆一会。
小赵看出我妈的心思说:“婶子别忙活了,我呆一会就走,你有事就说吧。”
小赵是位不满二十岁的小伙,身体很单薄,说话清脆响亮。家中只有母亲,上不起学,小学毕业就出外打工。
妈妈见到小赵就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把小赵让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坐炕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你们都干什么活?累不累?吃什么饭?住啥屋?几个人一个屋?有星期天吗?休息了干什么?那地方好不好?…….”
妈妈想把憋了一肚子的问题都说出来,也不知道该问点什么好。
小赵笑咪咪的听着,慢慢地说:“婶子,你真惦记大叔,我们现在习惯了都好了,刚去的时候挑土篮真累,我都要撑不住了,想不干回家,还是大叔劝我坚持下去。现在有小推车干活,轻松多了。干活三班倒也挺难受,开始那段时间,下夜班白天睡不着觉,吃不好饭,没精打采。姜大叔说他愿上夜班,替我上了好几个夜班,我看他也撑不了,姜大叔就是想多挣几角钱夜班费。”
小赵看我们姐弟几个都围在他身边听,很同情地说:“姜大叔可会过(就是节俭的意思)了,很少买肉菜吃,也不买馒头,他说就爱吃苞米面窝头,惹得我们都笑了。怪不得姜大叔不舍得吃,他后面还有这么一大家人哦。”
妈妈听着,心情很沉重,更惦记爸爸这样光干活不好好吃饭能受得了吗?
小赵看我妈难过的表情,把话题又转移过来说:“现在都好了,两个月过去转正式工人,工资提了十元,中夜班费也提高了,有奖金,还有生活补助。轮流休息每周休一天,加班有加班费,一个月能拿到四十多元。还有洗澡的澡堂,随便洗。住的宿舍搬了,大通铺有火炕,屋子暖和,就是人多点,睡不好觉。姜大叔还行,倒下就睡着了。”小赵嘿嘿笑起来。
妈妈问小赵能住几天?小赵说:“只给五天假,我和他们换休两天,元旦上班发双工资,都愿上班。”
妈妈说:“你走时能再来一趟吗?给他捎双鞋。”
小赵爽快的答应了,又说:“我们可以轮休回家,不知姜大叔春节回来吗?”
妈妈恳切地说:“你捎个口信,让他回来,别光顾挣钱。”
小赵都答应了妈妈,站起身说:“我还要到那几个工友家去看看,出来时间长了,我妈妈会着急。”
妈妈能理解他妈的心情,没有再挽留。
妈妈送走小赵,挽着连强连明的手进屋,坐在椅子上想心事。
连明推着妈妈的胳膊嚷着:“妈妈,我饿,要吃饭。”
妈妈想起来该做饭了。就和连强说:“把你大姐叫来,快给你爸写信,让小赵一块捎着。”
妈妈拉着我说:“听好我说啥,你去写,别少写了,我去做饭,让转运来烧火。”
我照妈妈的意思把信写完,妈妈顾不得吃饭,让我念给她听。
我说:“急啥,小赵今天也来不了。”
“快念吧,磨蹭啥。”
妈妈一分钟都不想等地催促我。
我拿过那两张写过作业的纸念道:“儒诗: 捎来的信和钱如数收到,今托小赵捎去一双棉鞋。我知道你在那里干活很累,你多留点钱,吃点好的,别不舍得吃。身体是本钱,要爱惜自己,全家人都指望你呢。我们很惦记你,我们都想你,咱们不要加班费了,希望春节你能回家。我们很好,不用挂念。 广英”
“念完了,行不行?”我笑嘻嘻地看着妈妈,妈妈低头不语,觉得好像没把他的心思说透似的。
停一会说了句:“行吧,等回来再说吧。”
妈妈把信叠几折放进棉鞋里,用布包好,才去吃饭。
两天后小赵来拿走给爸爸捎的东西,临别时妈妈送出院门口,就像送别久离的亲人一样,站那里望着小赵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还不肯回屋,站了很久很久,想着:原来他写信都没说实话,受那么多苦累不愿告诉我们,他这么苛刻自己,身体怎么受得了。妈妈那颗疼爱爸爸的心被深深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