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眼前一暗。盖住她脑袋的是件长款棉麻衬衫。
只是一件普通男士衬衣，并无法力。但它出现的时机不一般。犹如巫师蓝袍从天而降，精准着陆。其意义非比寻常。
凌寒露双脚有些不听使唤，像是被搀扶或者拖拽着前行。架着她胳膊的那双胳膊，并不壮硕，但结实有力。
衬衫材质疏薄，略微透光。“蓝袍”遮面，她依然辨得出途经的乐高专卖店，红黄蓝绿。布料挡不住的还有美妆超市汹汹而来的混合香味，霸道甜腻。
这家商场她来过不下百次。她凭记忆在脑中构建此时行进的路径图。面包房，咖啡店，饰品屋……左拐右拐，七弯八绕，这个不由分说的“劫持者”将她“胁迫”至偌大综合体的最深处。
凌寒露还在眩晕中，但意识清醒。尤其能明辨善恶。她对身旁不发一言的棒球帽男士心怀感激。
她直至被安排坐到饮品店角落里，才确定陪她一路踉跄的，准确讲是个少年。少年坐在对面，一桌之隔。帽檐遮掩，只露出鼻尖。是好看的那种。
“刚才谢谢你啦！”凌寒露褪下已经滑落肩头的轻薄衬衫，递还给少年，“你穿上吧，这边空调比别处都打得低。”
少年接过，将它重新罩在白T恤外面。袖子却撸得老高。对于中年女人竟然质疑他的体质，他觉得有必要作无声的反驳。他抬头，目光从帽檐后释放出来。他没有看到女人被掌掴之后的惊魂未定，似乎她对于被无数好事的手机摄录下尴尬场面也毫不挂心。不过面色是惨白的，衬得左侧脸颊上掌印更加鲜艳。
可是女人太淡然了。少年不禁质疑刚刚的举动，觉得可有可无。挫败感让他重又低下头。
“您还好吧？”他嘟囔一句。
“哦……我没事。”凌寒露摸摸左脸，捋捋被扯乱的头发，“就是走得有点儿急。你平时练跑步吗？我差点儿跟不上。”
“对不起，我是怕那些人跟上来，还有，衣服罩得是不是有些晚了？早些出手还能少被几个人拍到！”少年执着于考量善举究竟质量如何。
“呵呵，你已经很勇敢了！哦既然来了，点杯喝的吧？想喝什么？”凌寒露有意岔开话题。
“不用。您没事儿的话，我先走了！”少年准备起身。
“那……行吧。对了，你念高中？高二？”凌寒露目测少年的年龄。
“大一。”
2
凌寒露回到公寓。
九十平米。陈设简单。可见范围内，拖鞋一双，门内靠墙摆放。卧室里枕头一只，被褥一套。厨房内碗筷一副。凌寒露享受独居生活已经好些时日了。从她的婚姻状态一栏改为“丧偶”开始。
那声枪响半年之后，凌寒露搬来现在的小区。事实上，她根本没听到枪声。
那天她照常上班。一身素服，站在外语学院第二阶梯教室里。头发束起，盘成了及颈的发髻。发髻中间别上了一颗无人察觉的白珍珠。
这是凌寒露能为恨意与哀伤所做的最后让步。夫妻一场，于情于理都应该凭吊的。尽管在枪响之后灰飞烟灭的那个人，曾经是魔鬼。
警察曾在他的雕塑工作间里搜出一百条女人的内衣裤。精心保管，标签上注明了盗取时的日月年。深蓝色塑料外壳的美工刀，刀尖上隐隐残存着血迹。它锋利无比，在深夜独行的女孩儿大腿上划一下，立刻鲜血如注。他划了将近五十个。其中两个因伤及大动脉，不治而亡。
枪决执行当天，凌寒露赶早来到学校。立在窗口远眺。之后纷纷而至的学生们，一改往日喧闹，在道听途说来的不幸里沉浸。自发地静默，没有一个人提醒凌老师，半天已过。
3
独居生活让凌寒露渐渐淡忘了那段为人妻的耻辱。看电影，夜跑，泡书店。下班途中在商场里穿堂而过，或是绕商场外观赏橱窗。被掌掴前十分钟，她正在看童装专柜员工调整展示窗里的摆件。
一只肥重有力的手掌突袭过来，凌寒露闪避不及。面部被击中的同时，身体失去平衡，后撤几步，险些坐地。那人见状，不依不饶，步步逼近，继续言语攻击。
她身边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见母亲恶虎一般的行径，呆呆立着，直翻白眼。女孩儿似乎认得被母亲欺负的女人，嘴唇翕动，却想不出准确称谓。倒是凌寒露先开腔，她安抚女孩儿道：“小玥儿，别怕，妈妈跟我闹着玩儿的！”
“你少跟孩子套近乎！”那人一脸嫌弃地拽过女儿，责怪她连这点小场面都经受不住，“玥儿，你好好看看这个人，认识吧？你舅妈！你本来该有个表弟表妹的，都是这个女人狠心，给弄死了！”
弄死！这还得了？路人闻声，围拢过来。嘈杂的人群里不断有观众举出手机，抢拍这疑似侥幸脱逃的刑事案件当事人的嘴脸。
见众人助阵，讨伐之声便愈加气壮山河。她怒斥凌寒露：“你说你有多狠！我弟弟那会儿人还在呢，你怀了孕居然不想办法通知他或者告诉我们。居然偷偷跑去做掉，你是存心断了他血脉啊！要不是我妈老同事看到你从产科出来，跑去打听，这事儿就真神不知鬼不觉啦……”
那女人语言上的威压感和她气急败坏时语言输出的速度，让凌寒露感到眩晕。她下意识轻抚小腹。这个部位，只在每月经历生理期疼痛时会产生巨大的存在感。而此时，她被迫记起，这里曾与逝去的小生命有关。
她不回击。那人的控诉中，“偷偷”和“存心”有失偏颇，主观臆测和丑化太过明显，带有将当事人妖魔化的企图。但除此以外，几乎都是事实。
凌寒露一手支着橱窗，直起身子。她面色平静，目光柔和。这反倒让对手疑心有诈，不再敢贸然行动。
人群丝毫不见松动，老中青三代女人们纷纷打量这个外表斯文知性，内心狠辣背信弃义的女人。她们等待着从凌寒露眼中看到忏悔。自洽的悲情故事让她们从别人的丑陋中勾兑出了自己的善良坦荡。
善良的人们把她们当面践行嫉恶如仇的时间尽量拉长。坏女人被困在相机的集体讨伐里，头晕胸闷，举步维艰，直至棒球帽少年的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