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鞠躬下台的时候,额头发际处的汗渍已经干涸,最开始时的一丝紧张与战栗消失,唇舌之间的运动也恢复了完美配合。周围的掌声渐渐停了,但是笑声还没有。
我迎着二百多人的注视,从大阶梯教室的木制讲台走下来,走到教室前面靠门的第二排,坐在好人旁边。
“口才不错嘛,小伙子,”好人说,“我听到好多小姑娘在讨论你呢。”
这是我们大班举办的读书交流会,班导或许觉得这个活动可以帮助我们互相认识,所以大学开学军训后在我们的大教室每周举行一次。初心尚好,只不过规定的每周三晚“强制参加”这个要求着实是不太讨喜。
看来省内的大学在低年级仍延续了高中时的一些管理习惯。
我们以宿舍为单位,每个宿舍推荐一本书,由代表上台发言,配合ppt做一个介绍,无非是介绍内容与分享心得尔尔,除此之外也就再无其他,总不能再要求听众写出个几千字的议论文,所以这个活动总体来讲是比较失败的,原因显然是其过于注重形式。整个大班二百多人,又分成六个小班,一共将近四十个宿舍,所以这个活动至少要持续十周,也就是说十周内全班所有人都要在周三晚上来到教室坐好,不情愿得听其他人介绍一本书,而台上那人,多半也是不情愿的。
我们宿舍本来决定大唐作为代表,结果国庆节放假回来后,大唐改变了主意,这才临时决定我去。
我选择的是高中语文老师写的一本书,是他写的一本散文合集。我摘出了其中几段打在PPT上,稍加延伸,再配几个笑话。经过前几次活动,我发现,虽然举办读书交流会让大家在周三这天不用“强制晚自习”,但是整个现场仍然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即便是班级导师一圈一圈得在教室里不厌其烦得巡逻,但时不时还是会有忘记给手机静音的人在角落传出打游戏的声音。坐在下面的人不会认真听,上台的人也是敷衍了事。所以我想,与其慷慨激昂一番,不如讲几个段子笑一笑。
让我没想到的是,效果竟出奇的好,没想到大学新生的笑点是如此之低,看来全班里本省的学生占一大部分。
我下台后坐到我的位置上,此时距离结束还有15分钟,还有最后一个人要上台重复我刚才做过的那些。我把提前准备的提纲随意夹到面前的《医用基础化学》里,然后把书塞进桌下的书包中,里面还放着那本只翻看过几页的散文集。我把它抽出,看着这本书,然后把它又揣进书包里,熄灭其淡黄色的封皮闪出的光,任由课桌下的黑暗整个将它吞噬。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允许自己犯错误》。
其实我根本不喜欢这本书。
九点零五分,活动结束了,我和其他几个室友一起起身返回宿舍。我们在省医学院的主校区,位于石城的市中心,交通便利,但由于地价昂贵,所以学校占地面积小的可怜,虽然地图上显示的占地面积接近其它大学,但排除掉几乎占了地图上一半面积的学校家属院后,可以供给学生活动的地界已经没有多少了。在网上搜索图片也只能找到一张在学校大门口拍摄的正对大门口的主教学楼的照片,而这主教学楼,看似高大雄伟,实际上就像是一张立起来的白纸,只要来到侧面一看便可发现,虽然一共有二十层,但其每一层的内部只是一条通道配上两侧的两排房间,毕竟这张纸的厚度也只能容纳这么多。主教学楼的两边分别是东教学楼和西教学楼,东教学楼是我们平时上课的地方,共五层,看起来平平无奇,俨然高中时的逸夫楼;而西教学楼里则是进行解剖课和寄生虫课等实验课的地方,传说在西教学楼地下一层存放着很多教学用的尸体,我们称之为大体老师。
除此之外,主教学楼后面还有一个电教楼,一个挂着“国际教育学院”牌子的办公楼,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几个小平房。再抛去家属院的部分,其他地方便是宿舍区,宿舍的后面是一个四百米的标准操场。
出了东教学楼,向后拐到电教楼,顺着电教楼和国际教育学院之间的小路一直走到学校家属院的门口,再向左拐,可以看到正在施工的工地,沿着被围起来的工地走到留学生宿舍之后再向右拐是同膳楼,紧挨着的便是我住的一号宿舍楼。学校很小,而且新的图书馆正在建设中,工地占了学校很多地方,导致整个学校连一条能绕学校走一圈的路都没有。这也导致我现在走的这条路也就变成了所有人回宿舍的必经之路,仅仅二百多人同时走在路上就已经显得有点嘈杂,更不要说一会上六楼的楼梯上会有多挤。
还没到家属院之前的路,两边都是用红砖砌起来的围墙,右边的墙后面是板房,左边的墙后是砖房,是那种现在在农村也很少见的砖房,房子的墙是灰色的,在边边角角似乎还可以看到抹上去的黄泥和掺在其中的枯草,以及白色的点点滴滴凝固的鸟粪。围墙挡住了这些老房子的下半部分,头顶的树枝则挡住了剩下的大部分。或许喜欢乡村风格或复古风的人会驻足抬头,在树荫的空隙看一看这些老房子的屋顶,或者伸手摸一下围墙那早已被磨平的红砖的棱角。
但对我来说,这一切实在是毫无吸引力。
进了一号宿舍楼,上到六楼,632号房便是我们的宿舍。六人间里放了六张床,两边各三张,上床下桌,带一个阳台。学校在这个校区一共有七八栋宿舍楼,我住的一号宿舍楼算是其中条件最好的。老实说,报到那天,看到这个宿舍,我竟然有一点喜欢的感觉。
开学的时候,我提前了四天报到,到了宿舍,果然只有我一个人。我挑了一个最靠里的位置,挨着阳台。我没有带任何被褥铺盖,全都是当天下午在学校对面的大超市买的。中午在外面找了个银行把我的卡激活,又找地方吃了点东西,稍微在附近转了转,才知道是学校里在建新图书馆,这才导致空间比较挤,还有工地,可是出了校门,发现学校外面马路上也很挤,也是工地,又走了走才知道是在修地铁,是省内第一条地铁。
那天下午我在学校对面买了被褥后,等到拎至六楼的宿舍,已经筋疲力尽,稍微铺了铺便直接倒下睡去,醒来时天已经全黑。
我便这么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一片黑,直到困意再次珊珊到来。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后几天里,室友们陆陆续续都来了,老马是除我之外最先到的,一起送行的还有他的四五个家人。我们一起领了校服和其它一些物品,一起吃了次饭。后来等宿舍人都到齐了,大家一聊天才知道,宿舍六个人包括我都是省内的。大唐和小唐是唐海人,好人和小杰是定县人,老马是保利来的,而利县则隶属于保利市。
我还记得,在知道全宿舍都是本省人的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被扼住咽喉的感觉。那种压抑,似曾相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像是在某个乌云密布的闷热傍晚被淹没在酒精中,呼喊不出,挣扎不得。我们几人原本就相距不到一千公里,如今共同来到本省唯一的医科大学。
虽说是省内唯一的医科大学,可在全国来说倒也排不上名,甚至可以说我们省本身就毫无特点。
“班导可真有意思,”回到宿舍后,小唐操着浓重的唐海口音说,“你说举办这活动有啥用啊,又没学分。”
“搞形式呗,”小唐说,“你看班导那年纪,比咱们大不了多少。”
“班导真漂亮,我就喜欢这样的。”大唐看着我们,边笑边说。
老马不在宿舍,其他人互相看了看,也没有谁回应大唐。
“大学嘛,还是要参加点活动的。”好人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无所事事得翻看着书架上新发的课本说道。
“想参加活动你可以去报名社团啊,你看人家老马,报了校史馆讲解员,现在还没回来呢。”
“校史馆要求太高了,又要求英语得好,就我这英语,肯定进不去。”好人看了眼我,说,“李沐都没进去,更别说我了。”
当时——大概是军训第二天的时候——我和老马还有小杰一起去学校的校史馆报名讲解员,前后一共经历了三次面试,小杰在得知自己第二次面试过了的时候放弃了,众人问其原因,他答他没想到自己能过。我则卡在了第三次面试,大概因为面试的学长觉得我走路姿势十分怪异,不像一个讲解员。
校史馆没录取,我又报了吉他协会。虽然当时为了校史馆的面试,我推掉了校播音员和戏曲团的面试,但知道自己没有被校史馆录取时还是有点失落,索性也就放弃了其他机会,最后只加入了吉他协会。
我倚着靠背,坐在桌子前面,眼望前方空空如也的书架,上面只零星摆放了几本还未开课的课本。
记得高中时常佳经常在手里拿着一本书,我见过的有《乔布斯传》和《麦田里的守望者》。
我要填满它。我看着已落了一层灰的书架,在心中暗想。
这时候,手机上收到一条消息,是一个同班的女生,刚刚的读书交流会时坐在好人后面,我并不认识她。她问我是不是全安人,大概因为我刚才在讲台上介绍书的时候提到我家曾经在全安住过一段时间。
我跟她说不是。
她“哦”了一声,也就再没发来任何消息。
我起身走到阳台前面,透过玻璃窗看着正对着的操场,西边的墙外是一栋写着“平信大厦”的高层楼,四个字发着白光,静静和我对视着。身后好人拿着手机悄悄得凑了过来。
“李沐,你是不是把前几天咱们的合影发给别人了?”
“什么合影?”
“就是前几天发白大褂的时候咱们宿舍一起拍的那张合影。”
“哦,那张啊,”我想起来了,那天大一新生发白大褂,学校里到处都可以看到穿着白大褂拍照的女生,连我们一帮男生在回了宿舍以后都拿起新发的十分简陋的听诊器组装好后互相在室友的胸前听了半天。
“没发给别人啊,”我说,“不过我发朋友圈了。对了,我有个今年复习的高中同学问我哪个是你来着,我还奇怪,他是怎么认识你的?”
“是不是这个人?”好人掏出手机,指着一张男生的照片问我。
“对对对,这就是我那个同学。”
“你知道他为什么问你哪个是我吗?”好人露出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为什么?”
“我有一个高中女同学,她挺喜欢我的,结果没考好,去复习了,她知道我读医科大学,正巧你那个男同学也复习,和她一个学校,还一个班,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让她看了你发的那张照片了。”
“那恭喜你喽。”
“恭喜啥啊,你那个同学想追我这个同学。”
“哦······这样啊,想开点吧兄弟,天涯何处······。”我拍着好人的肩膀说。
“什么啊,”好人打断我,“我本来也不打算跟人家搞对象,人家就是喜欢我。”
“那恭喜你喽。”
“哎呀。”好人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
“难道你想让我劝他放手?”我问道。
“可以。”
“龌龊。”
好人一甩手走了,留下我和宿舍其他人笑成一片。
我继续看着窗外。黑色夜空中的点点光亮,铺满了天上和地下的各个角落,宛若墨盒中漂浮着的纵向穿越时空的丝线在穿越这个时间节点时留下的痕迹。我看不出这里和十年前有什么区别,那时的我躺在寄宿学校的宿舍床上,也是在这座城市,在夜晚看向窗外的高楼发出的亮光,我仍记得那时在脑子里留下的画面:那楼都是立着的,很高,不是很密集,几乎只有边缘闪着灯光,它们的边缘相互连接在一起,从窗户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好多,像是某个孩子只用一笔就在纸上画出的风景画。我在那张床上躺了三年,但不记得见过“平信大厦”。现在,在同一个城市,我还是通过宿舍窗户往外看,已经不再去注意高楼。我向着与十年前不同的方向看去,只希望能看出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那时候,每两周放一次假,回家的那个周五,整个学校一整天都弥漫着食堂里土豆炖肉的味道,很腻很晕,简直是为过一会在长途车上的摇晃蓄力。每次周五放假,我都刻意不去吃中午饭,因为每次闻到那个味道都会反胃,至今仍是如此。
现在,低头看着窗外操场上几个小帐篷下负责社团招新的学生手里的荧光棒,我竟然也闻到了一些味道,像是在韭菜里撒上了粘合剂,或是经过了特殊加工后的窝瓜,又拿到厕所里转了一圈,那股热气只消用眼睛便可体会到。
此时身后已经乱成一团。
“好人,是不是你干的?”大唐捏着鼻子问道。
“没忍住嘻嘻嘻。”好人一脸羞涩的撅着屁股坐在凳子上看着我们。
我刚要进屋,突然有种鼻子撞墙的感觉,赶紧又退回阳台,把所有窗户打开。
“一般的牲口放不了这么臭的屁。”我说。
大唐和小唐都来自唐海,但是两个人各方面却完全不同,除了都操着一嘴的非常让人上头的唐海口音。大唐稍胖,憨憨的,小眼睛,全身都晒得很黑,刚开学的时候在教室里班导曾问他是不是故意晒得这么黑。记得开学不久,大唐便在校外剃了一个寸头,当他穿着一身打篮球的衣服进宿舍楼的时候,毫不意外得被宿管阿姨拦下了,阿姨还以为他是哪里的小混混,好说歹说就是不让进,最后还是我下楼给大唐送了一趟学生证。
大唐在开学不久后便养成了每天早上在宿舍里做“八段锦”的习惯,还参加了学校里的读书协会,时不时会抱着一摞书外出,又抱着一摞书返回。
小唐很白,也很高,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但实际上邋遢得很,衣服袜子甚至直接扔在宿舍地上,床上和书桌也是乱到让人头晕。小唐与大唐不同,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坐在自己桌子前玩游戏,周末甚至直接从清晨玩到熄灯。
好人的桌子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电脑或者台灯,书架上只有新发的课本,摆的整整齐齐,与其说是整洁,不如说更像是摆上去之后就不打算再移动了。好人和小杰两个人给人的感觉是与世无争,相比起来,小杰有点大舌头,有时说话有点含糊,这也导致他身上有一种清末北京抽鸦片的浪荡公子的气质。两个人每天下了课就上床躺着,不同的是,好人时不时下地溜达溜达,有什么好玩的事也愿意出去看看,小杰则是上了床就把裤衩脱了。
老马每天都很忙,下了课便去校史馆训练,回宿舍时多半已经熄了灯,平时班里的活动也喜欢参加。前几天他领回来了校史馆讲解员穿的西服和皮鞋,穿起来很配他的大长腿。
宿舍里除了小唐,其他人清一色的圆寸发型。
开学军训后第一天上课的那天早上,宿舍六个人,闹钟响了八次。渐渐的,早上的闹钟只剩下了两个:我的,和大唐的。再后来,大家互相熟悉了一些,我们开始等晚上关上灯以后躺在床上聊天。
“这要是在高中,这时候就得让小杰去门口望风。”好人说。
“凭什么让我去。”小杰仍然盯着手机,问我们。
“你也不说话,闲着也是闲着。”
“他去不了,”大唐的嗓门和白天一样大,“他没穿裤衩。”
大家都笑了,我突然发现老马一直在盯着我看。
“你看我干啥?”
“没什么,”老马说,“看你长的帅,班里有几个小姑娘也这么说。”
“真的?”大唐一口能带跑所有人的口音响了起来。
“好看不?”
“胸大吗?”
“身材怎么样?”
黑暗里躺着的每个人都活跃了起来,就像刚刚出生的小老虎见到了自己的第一只猎物,在充满自由的草原和其它野兽一起放肆奔跑。与此同时,楼道里的其他宿舍也传出同样的声音,有的是打游戏,有的是谈论着过往,而笑声则穿插游走在每一个小小的房间内,又从另一边的阳台传出,交融在满天星光下。
大学正式开始了。
军训后的大学生活和高中差不多,每天有课,目前课程有医用有机化学,细胞生物学还有高等数学,都是作为衔接的基础课。晚上强制晚自习,只不过下了课可以出学校,周末可以休息,晚自习也可以听歌或者玩手机。当然,也可以谈恋爱。
我从网上买了一些书,都是以前听说过但是没看过的。算上课本,书架已经被填满了三分之二。在此之前,我只看过《追风筝的人》,那是我在高中的某个晚上熬夜看完的,除此之外基本再没有看过除课本以外其他的书。那时候每天做题,从来没人鼓励过我们读书,记得有一次语文老师在课上惊讶于我们全班竟没有一个人读过《小王子》。那时很多男生买来很厚很厚的网络小说,撕开私下传阅,经常被老师搜查,一抓就是一串儿;除此之外便是语文老师为我们争取来的每周一节的阅读课,而这其实是为了让我们记下一些写作素材以便考试写作文时使用。
我买来了《教父》三部曲、《百年孤独》、《麦田里的守望者》、《疯狂人类进化史》,还有一本《围城》,一本《廊桥遗梦》,一本《挪威的森林》。先把这几本看完吧,我想。
吉他协会在开学后组织了一次茶话会,大家互相认识了一下,虽然我从头至尾也没记住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只是对其中几个人印象深刻。他们大多也是刚入学的新生,且大多为临床医学本硕连读七年制。至于对他们印象深刻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就在这个差不多谁也不认识谁的环境下,他们可以和所有人交流得游刃有余,毫不尴尬。
协会会长告诉了我一个琴行,说可以去那里买琴,只要说是医科大学吉他协会的,可以便宜,还告诉了我一个人的联系方式,那人也是协会的,如果想报课的话可以和她一起。其实对我来说,是否和别人一起是无所谓的,不过既然价格便宜,一起学倒也蛮好。正好第二天是周末,联系上那个人之后,我们商量着第二天去琴行看看。
说好是在西门见面。
我揣着兜,在西门靠近宿舍楼的这一侧等着。
西门是个小门,只立着一个三米多高的两开门大铁门,门那边是一条小路直通到体育大街。进了西门往北走是宿舍楼,而南边则紧挨着建图书馆的工地,整个工地所有的车都从西门走。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渣土车,它们发出低沉的轰隆声,毫不顾忌地卷起地上的尘土,同时带来一股股热浪,给这个全国出名的灰色火炉城市加了把劲。
远处,从教学楼的方向走过来一个女生。
“你是李沐吧。”
“我是,你是小猛?我还以为是个男生呢。”
“哈哈,所有人第一次见面都说我名字不像个女生。”她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有点不太礼貌。”
“没事,”她说,“你说你之前学过吉他,学过多久啊?”
“嗯······初中毕业学过一段时间,后来搬家了,整个高中一直没摸过,所以就算是初学者吧。”
“那你肯定比我们学得快。”
“你们?还有谁?”
“还有一个口腔专业的女生,叫思雨,老大没跟你说?忘了告诉你,我是药学院的。”
“我是临床的。”
“本硕连读?”
“不是。五年制。”
我们一边说,一边走出西门,右拐后往北走了一点,在一个丁字路口拐了个弯,不久就到了一个琴行。
除了买琴,我们还打算报个吉他课。今天只有我和小猛来了,口腔的女生有自己的琴,等上课的时候再来。
因为是都是初学,所以我们都挑了老板说的比较普通的吉他,我买了一把41寸的,小猛买了一把38寸的。
吉他课约在了周末。第一次上课时,我迟到了几分钟,等我到时,小猛和思雨已经抱着琴坐在明哥对面准备开始上课。明哥是琴行的老师,看起来与我们相仿的年纪,脸圆圆的,蓝色的牛仔外套配牛仔裤,穿着一双高帮的帆布鞋,戴一个黑框眼镜。他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和蔼。小猛和思雨两个人都是很瘦的女生,抱着琴坐在明哥面前,像是两只小兔子在准备啃掉怀里的胡萝卜。
“来,坐。”明哥指着一旁的凳子笑着说。
“明哥,你都会弹什么啊?”小猛在我坐下的时候问道。
“你说吧,你想听什么?”明哥微笑着说,转身拿起了他的琴。
“什么都可以吗?”思雨问。她穿一个英伦风的格子裙,白衬衣,黑皮鞋,也像小猛那样抱着琴坐着,口音听起来像是广东人。
“你可以试试啊。”明哥说。
“《我们结婚吧》可以吗?”小猛两只眼睛盯着明哥问道。
明哥简单想了一下,随即把两只手搭在了弦上,一边弹一边唱。一曲唱罢,一边的小猛和思雨还在回味,尤其是小猛,两只手伏在琴上,一边傻笑一边看着明哥。
“杀伤力这么大?”我说。
“还想听什么?”明哥似乎对我们的反应很满意。
“张国荣的可以吗?”思雨问,“《千千阙歌》。”
明哥表示这个需要听一下,于是拿出手机,搜出这首歌,大概只放了不到一分钟,明哥便把整首歌弹唱了出来。
“还想听什么?”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我说,“许巍的。”
“这个没听过,放一下。”
“好像最近刚出的。”我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开始播放。
放过一遍后,明哥直接弹出了一个简单版的伴奏。我不知道要学多久才能变成明哥那样,不过我还真的很想达到他这个水平。
除了吉他课,我其余的时间大部分都用来阅读我买回宿舍的书。室友好像对我的书不是很感兴趣,只有小唐过来我的书架看了一看。他也买了很多书,全部都是日本的推理小说。见我买了《百年孤独》,便问我有没有看过《霍乱时期的爱情》。我说没有,小唐便推荐我去看,说那是他在高中时看的,还说那书黄的可以。见我也入手了《挪威的森林》,便也指着说这书也是很黄。
这书我买来定不是因为它们黄。我不是排斥黄书,只是非经典的书我不喜欢花钱去看,那些东西在手机看就好了。我喜欢把书拿在手里的感觉,那翻阅时的摩擦声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很容易便会沉浸其中。小唐的评判标准貌似只有“黄”与“不黄”,我想我们两个看来是无法就书里的其他内容进行交流了。
我开始坚持每天晚上去操场跑步。刚开始时是早上出去跑,但是跑完回来身上满是汗渍,还要赶去上课,所以便改成了晚上。最开始的时候,小唐和好人说要和我一起去跑步,结果他们两个只跑了一个早上就放弃了,那之后便只是我自己。每次我都会戴着新买的蓝牙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在操场的最外围一圈一圈地跑,大概在第七首歌听完后返回。
大学的生活就这么变成了现实。周一到周五每天都要上课,大家已经习惯了前一天去教室占座,或者干脆晚自习下课后直接把书放在那里。我们基本上所有的课都在同一个大教室进行,大家也都习惯了把这里当成自己的教室。
我的室友都坐在不同的角落,因为他们每天来教室的时间不一定,基本上都是卡着上课前最后一秒进来,所以只能哪里还剩下空座位就坐哪里。而我一直坐在教室中间倒数第二排最边上挨着过道的地方,但我每次都会在和走廊之间空出来一个座位。时间久了,这里便只剩下我一人,右边空出来的那个座位也就一直这么空着。
我倒不是非要自己坐在这里,只是在这里坐了一次之后便习惯性地每次都要坐这里,而由于来得早,每次我都可以第一个占上这个位置。之所以在靠走廊处空出来一个地方,大概是觉得这样比较自由吧。我承认我不喜欢挤,而只是空出来一个位置,大概率上也就不会再有人看上这里,毕竟谁都想挨着与自己相熟的人。倘若真有一个人径直来到我旁边,自己坐在这里,那肯定是十分善于社交的人,可那种人肯定就会和很多朋友坐在一起,又怎么会来这里呢?
晚自习的时候可以听歌这一点着实让我们这些高中时候的乖孩子笑出了声。不过晚自习的时候听歌也有风险。有一天晚上,一个男生在教室坐着边看书边戴着耳机听歌,结果不知不觉哼了出来。刚开始是小声哼,慢慢的开始唱出了声,最后甚至抖起了腿。全班就这么憋着笑听他唱完一整首民谣小调。
而我,习惯了晚自习早去一个小时,同时早走一个小时。这或许也可以给我一种所谓“自由的感觉”。大唐有一次晚自习坐在我旁边,他说我一个晚自习的时间差不多隔一分钟就要看一次手机。我倒不是看什么特定的内容,只是看看有没有什么人给我发消息或者有没有因为静音没有听到的电话。这一点我自己早已注意到,只是忽略了它的不正常之处。
我习惯了每天早上起床后从六楼下去到食堂买饭回来边听相声边吃,然后七点到教室,拿出我正在看的书,一直看到八点钟上课。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最早到教室的人。说是喜欢早起也对,不过更多的是因为不喜欢那种睡过头的负罪感和面对所剩无几的空座位时的压力。
学生时代的生活注定安稳,它开始的是那么猝不及防,不知不间觉,身后一排整齐的脚印已经看不到头。
我走在石城的大街上,如是想着。
出了学校往西走,可以明显感觉到消费水平的递增。在这个不管走多远都出不去的市中心里,能有几个人买得起这么贵的东西。
原本是因为天气好所以打算出门转转,结果就这么一直往西走,过了四个大马路,两个小马路,路过了两个大商场,还有无数个装修精致的路边商店,以及一个地下商场。紧挨着地下商场最西边的入口的,是一个公园。
公园外毗邻马路的地方只留有一点空隙供行人行走,其余地方堆满了共享自行车。除此之外,公园外侧的花坛也占了一大部分地方,里面整齐排列着各色鲜花,一圈一圈被黑色塑封泥土包绕着的根茎绽放着廉价的生命,和自身的艳色极不相称,在外围的花坛包裹着的中央,立着一座毛主席的雕像。
我不想再往前走了。原本漫无目的的一段路突然被一座公园插进来,而我又极力克制自己转过方向向着那雕像走去的欲望。我到底还是,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这里。
我回过头,看着回去的路上第一个十字路口,走到那里要穿过那些拥挤的自行车,那些设计来给我们带来便利,但某种程度上却挤掉了原本属于我们的空间的东西。
从来没有什么是凭空产生的。
我费力得从刚刚的路灯下走过来的人们身边挤过去,另一侧的衣服上已经沾了自行车轮的浮土。等我走到路口,红灯亮起来了。
这时候,我的余光看到有一个人向我走过来。我没有回头,本以为那也是准备过马路的行人,结果他开口冲着我说起了话。
“你好,”他说,那是种既没有多余的语气作为礼貌又让你听不出发现猎物的窃喜的说话方式。
“你好,有事吗?”我回头说,同时警觉得看了看身边有没有其他人。
“我是来这找人的,身上忘带钱了,你能不能给我点钱让我吃个饭。”
还是同样的语气,甚至没有多余的肢体动作,口音也听不出是哪里人,不过大概率是省内,不会很远。
我打量着他,一身粗布的灰色衣服,像是个工地的工人,一双脏鞋,露出的脚踝可以看到皴泥。他的头发一缕一缕纠结在一起,眼角的皱纹几乎延伸到耳后,两只手垂在两侧,一动不动。
“哦,额……我这里有十块,应该够了。”我甚至都没有犹豫,直接就掏出钱包抽出了十块钱。
他伸手接了过去,稍微点了下头,说了句谢谢。
他走了,没回头,脚步和来时一样。
我趁着绿灯过了马路,身后留下几个驻足看我的人,三三两两,指指点点。
回了宿舍以后,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手机支付越来越方便了,那是我除了出远门以外,最后一次随身带钱包出门。
后来,我经常想起那个人,那语气,那神态,加上微微有点歪的头,个头不比我高,但眼睛却像是在朝下看。
一学期的时间已经过半,这天早上,距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我正坐在教室看《百年孤独》,旁边放着我画出的书里的人物关系图。这时,一个女生气呼呼地从前面的座位走到我这里来,我本以为她会坐在我右边空出来的地方。正在我打算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一下时,她指着我左边的位置问道:“这有人吗?”
我扭头看了一眼,“没有。”
“起来。”她没好气得说道。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这个女生坐进去后,她身后紧跟着另一个女生,是和她一起走过来的,但是我刚才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谢谢。”身后的女生说完,也坐了进去。
我接着坐在我的位置上,把书收起来,拿出课本,这节是《医用高等数学》。
上课的时候,我听着旁边坐进去的两个女生一直在讨论,好像是因为他们两个在前面早早就占好的座位被别人坐了,所以只能另找他处。
高数上完后,是《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
我在这个黄皮的小课本上勾勾画画,旁边的女生看着我说:“哇,这么认真啊。”
“还行吧。”我扭过头看了一眼,是那个走在前面的气呼呼的女生。
其实倒不是对这个课多感兴趣,只是我习惯了台上讲什么我就听什么,或许在旁边人看来这就叫认真,但你若是等下了课问我刚刚讲了什么,我可是要想好一会儿才能说出来。
“你叫什么啊?”她问道。
“李沐。”
“我叫王颖。”
我顿了一下,停下笔看着她。她长得并不像王颖,虽然身材差不多,脸也是肉肉的,好像婴儿肥一样,但那个王颖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很清纯,干干净净的,颇有邻家女孩的感觉;而她则看起来复杂得多,穿一身紧身的牛仔套装,头发是染成黄色后的波浪状,还化着妆。
“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她拿出手机说。
我迟疑了一下,“行啊。”
留了联系方式后,我把手机收起来,重新拿起笔,但是却有点疲乏的感觉。
从那天开始,那个女生,王颖,天天坐在那个位置,旁边坐着另外那个一直跟在她后面的女生。我们偶尔会聊一些东西,但大部分时间是我在听课而她们两个在旁边说话,直到声音大到我不得不提醒她。
没过多久,王颖在上课的时候在她的本子上写了一句话让我看,我接过本子,上面写着,“今天我过生日,你可以送我一个礼物吗。”
“你想要什么?”我放下本子问她。
“要你。”
“要我?为什么给你?”
“因为,”她拿回本子,继续写,写下三个字,“喜欢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我们两个在手机上聊过一段时间,也通过视频电话聊过,但我始终没有答应她。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再去教室上课,那个位置只剩我自己了。我向前看了一眼,没有发现王颖坐在哪,只看到我五个室友在教室第二排靠门的地方坐着,整整齐齐。
我看了一眼手机,便收拾东西去了前面和他们坐在一起。
“呦,小伙子你咋过来了,”好人说。
“对啊,”小杰大着舌头问,“没跟你小女朋友坐一起啊?”
“别瞎说,人家从来都不是我女朋友。”我掏出课本,说道。
“那小姑娘是不是和别的男生坐一起去了?”小唐说。大唐听后赶忙抬起头四处张望,用那张黢黑的脸上的两个黑色的眼睛把整个教室扫了一遍。
“没看见她啊。”大唐说,“李沐你不要给我啊,这咋还整丢了呢?”
“李沐那叫坐怀不乱。”老马说。
我本想告诉大唐,就算让给他也没用,因为之前王颖得知大唐是我室友后说过,她在开学见到大唐第一面就被吓到了,还以为是混黑帮的社会人。考虑到教室人太多,还是等回了宿舍大家小范围笑一笑吧。
吉他协会准备在学校举办音乐节,这也是学校第一届音乐节。因为要出节目,我们的吉他课也从原来一周一节变成一周两节。好在一年级的课程没有那么紧张,一边上课一边练琴一边跑步看书的生活并没有显得多忙碌。
由于是初学,加上时间限制,我们三个人只能一起出一个节目,最终决定由思雨唱陈奕迅的《好久不见》,后半段改成粤语版《不如不见》,我和小猛伴奏。
我问思雨:“粤语唱的来吗。”
“根本都不用准备。”思雨自信地说。我才想起,思雨本就是广东人。
因为经常一起练习到很晚,我们三个决定挑个时间一起出去看电影,顺便吃个饭。我在手机上看了看最近上映的电影,只有一部葛优主演的《罗曼蒂克消亡史》有些吸引我,其他的大多没什么兴趣,而两个女生都挑了《神奇动物在哪里》,于是就定下了周五晚上去看。
我本就除了上课与练琴外没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至于跑步和读书都是在早起或者晚上,于是便答应了下来。至于看什么,对我而言是没有多少去别的,不过能和女生一起出门看电影,感觉也蛮好,反正跟谁看都是看。
等到了周五上午,小猛突然说她临时有点急事赶不过来,于是原计划三人的出行变成只有我和思雨两个人。
电影院就在学校东边一个商场的顶楼,但是通往那里的路上因为在修地铁,所以原本宽敞的马路现在变得十分拥挤。说来奇怪,似乎自从来到了石城,“拥挤”的感觉便没有消失过。
施工处没有那种喷洒水雾用来减少尘土的装置,不过好在街上空气还算干净,远不至于到影响呼吸的程度。我们两个下午在学校南门口处碰头后,便沿着施工处的遮挡板一直往东走。因为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车很多,再加上施工占去了原本可以步行的区域,我又不好意思紧贴着靠里的思雨,所以就一直在尽量侧着身同时看着后面有没有车要过来。
“好多车啊,”思雨说,“这个红绿灯我都看不懂。”
终于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可以站脚的地方多了一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回头看了看后面在斜后方等红灯的车,确定了他们与我之间的距离后,心里多少感觉安全了些。等我转过头来,发现思雨已经头也不回得向前走了许久,眼看就要一步踏进车道。
我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前面好几辆车正亮着灯鸣笛开过。
“这是红灯啊!”我说。
“我感觉你们这里的灯好复杂,我都不会看。”思雨柔着声音说着,两只手攥着自己的紫色挎包肩带。
我抬头看了看这个路口的红绿灯,那只是普通的交通灯而已,并没有看出有多复杂。
等到了电影院,刚刚好赶上电影开始,人也不多,我们两个人便随便找了没人的地方坐下来。
看过电影后,两人在楼下一家小餐馆吃饭,我点了一碗牛肉面,她要了一份看起来像是茶餐厅里那种泡饭一样的吃食。我们坐在一张二人桌的两边,我把脱下的衣服搭在椅背上。餐厅里装修很精致,但是盛在精制瓷碗中的饭菜没有想象中那么贵,人不多,很安静。
“你们现在都开了什么课啊?”思雨坐在我对面,在上菜的间隙问道。
“我们应该都一样吧,”我说,“数学,化学,生物,听说还会有物理,简直像是到了高中。”
“我也觉得,我们学的东西跟口腔一点关系都没有。”
服务员端来我们点过的餐,放在我们面前。思雨用勺子把碗里的米饭搅了搅,然后脱下外套放在旁边。她里面穿了一件格子衬衣,下面是裤袜和裙子,一头长发披散开在肩上。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南方的女孩子比北方的看起来要成熟得多。
“你觉得今天的电影怎么样啊?”她问我。
“蛮好的,只是我平时不怎么看这种类型的。”
“不喜欢这种奇幻的?”
“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接触过,感觉和《哈利·波特》有点类似。”
“我超喜欢《哈利·波特》。”她说。
“我弟弟也喜欢。”
“你还有弟弟啊?”
“两个。”
“亲弟弟?”
“亲弟弟。”
“你是家里老大啊,是不是感觉责任很重?”思雨身体稍稍前倾,歪着头问我。
我想了一下,表示还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压力。
思雨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的,一点也不着急,而她自带的口音则给人一种奶声奶气的感觉。或许是从没去过南方的缘故,和思雨的交谈一旦开始,我便不想停下。说是想听她的声音也好,说是想假装自己身处几千公里之外的广东也好,总之这种感觉从第一次听到思雨说话时就有。
说起来,我认识的同龄人基本只有同学,仅限于省内和山东,而像广东那么远的可是一个也没有。小学在石城读寄宿学校时,同班倒是有一个韩国女生,个子长的比我们都要高,小眼睛,一头长发,中文说的还不错,只不过自从那次从石城离开后,便再没见过那些同学,更不要说这个韩国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高中前还是高中后——憧憬的生活越来越简单,那幅画变得很小,抹去了高楼,露出天空和云彩。身边陪着我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渐渐模糊。
那里大概是个小县城,两三条街道交叉着架起一小块土地,四周弥漫着各色气息。
想着想着,我的眼神与思雨对在一起。她在想些什么呢?
“你从小肯定特别听话吧?”见我不说话,思雨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问她。
“看出来的,你就属于那种特别听话的孩子。”
“我听话到令人发指。”我笑着说。
沉默了一会后,她又继续问道:
“你弟弟的都多大了?”
“老二今年上三年级了,老三的话······应该还在上幼儿园。”我边想边说。
“哈哈哈,你这是什么哥哥啊,连自己弟弟多大都记不住。”
外面的天在我们来时就已经是黑的,现在似乎更加深沉了一些。我们在头顶暖色光的小吊灯下一直聊着,桌子上摆着我们两个吃空的碗,茶壶里的水也只剩不到一半。我对面前这个广东的女孩子莫名得感兴趣,但过去的几个小时我却很少问她问题。
我再次想起王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却感到莫名的满足。
终于,在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街上的车丝毫没有减少,或许是因为在如此窄的路上车流量早已过于饱和,故而无论是上下班高峰期亦或是凌晨太阳升起之前,整条路都会像是被放在瀑布下接水的暖瓶,永远满载而不得歇息。好在可以确定的是,在太阳升起之前,我们一定能赶回去。
这次我们在马路的另一边,在隔出来的窄窄的路肩上,一直朝西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了头顶的光亮,或者是因为并排走的我们看不到对方的脸,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比较沉默。偶尔思雨会感叹石城的拥挤和单调,我也随声附和着。
我们在宿舍楼下分开,因为明天还要继续一起练习,总要见面,互相也就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回了宿舍,自然少不了接受盘问。
“听说李沐跟小姑娘出去了,怎么回来了?”大唐首先说道。
“不回来,我还能去哪?”我笑着说。
“出去住啊,都是有小姑娘陪的人了,还回来干啥?”小杰大着舌头,倚靠在椅子上说。
“小姑娘是谁啊?长得好看吗?”大唐问。
“一起学琴的,长得挺好的。”我说。
“之前宿舍聊天,问到哪个咱们班的小姑娘你都这么说,”小唐说,“有照片没?”
“没有,不过下下周我们在礼堂演出,你们可以来看。”
“你的演出?”好人从床上探出头来问。
“对,我们三个的。”
“去。”好人一手拿手机,一手指天得说道。
“我就不去了,我应该得接着去校史馆训练。”老马躺在床上边玩游戏边说。
“我也不去了,”大唐说,“没那个艺术细胞。我打算过几天放假的时候出去玩去。”
“你不去看看人家小姑娘长得好不好看?”小唐问。
“看了有啥用啊,”大唐笑着说,“那是人家李沐的。”
“别瞎说啊,”我说,“就是一起出去看了电影吃个饭。”
“就是,”好人说,“班里那个叫王颖的才是李沐的。”
“我倒想,人家都不理我了。”
“放屁,分明是你不理人家。”老马说,“人家小姑娘挺好的,你怎么看不上人家呢?”
“也不是看不上人家,就是感觉有点怪。”
其他人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我还认识另一个王颖。
“而且她太主动了,搞得我有点害怕。”我笑着说。
“怂啥啊,直接就约出去开房。”小杰说。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我说。
“哈,要是我,我就这么干。”小杰信誓旦旦的说。
“真的?”大唐瞪大了眼睛看着小杰,“你这么厉害?”
“那是。”
“你去哪玩啊?”好人问大唐。
“南京。”
“买票了吗?”
“搭车去。”
好人从床上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一只耳朵还戴着耳机,剩下几人也都把目光投向了大唐。
“搭车去?在路上拦车那种?”
“对。”大唐咧着嘴边笑边说,“我觉得那样挺好玩的。”
“就怕没人让你上车。”老马说道,宿舍其他人表示赞同。
“为啥啊?”
“因为······”老马说到一半,止住了嘴,最终是小唐接过了话,
“因为你长得凶。”
“那我觉得也会有人停车愿意拉我啊。”
“不可能,人都是看脸的,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那么多女的能搭车旅游,还不是长得好看。”小唐用一种不容怀疑的口气说道。
我趁着他们还在聊天的功夫去水房刷了牙洗了脚,然后回来上床躺下。宿舍其他人已经不再聊班里的姑娘,开始讨论张国荣和黄家驹哪个唱歌更好听。由于我只听过张国荣的歌,对黄家驹不太了解,只停留在《海阔天空》和《光辉岁月》,于是只能听他们说而插不上嘴。
最后小唐愤愤道:“黄家驹好听,爱信不信。”
宿舍这才恢复了安静。
由于刚才提到了王颖,我不自觉间想起了上次给她打电话时的场景。
那是在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的末尾,我已从利县搬回了红华。那晚家里只有我自己,晚上我吃过饭,出门走到离家不到一公里的开发区新建的南海公园,一个人在桥边看着泛起涟漪的黑色湖面上被波纹切割开的一点点光亮,那是周围仅有的一点建筑物里最近才刚刚燃起的灯。
我掏出手机,在月光下拨通了王颖的号码。我们聊了一会,或许由于刚刚毕业,我们之间还可以找到同学时的那种轻松愉悦,而在没有了高考的压力过后,这种难得的愉悦也变得更加吸引人,也珍贵了许多。
我们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突然问她想不想我,她说有想我。
不远处的的小广场上,紧挨着写有“南海公园”的石头标志的后面,几股水柱伴随着音乐的响起从地面喷涌而出,迎接着倾泻而下的月光,与随着喷泉一起从地面照射至夜空的七彩灯光交融起来,就在这柔和与炫目的交界处,喷泉的每一滴水随着音乐的旋律组合成各种形状。
那天是南海公园喷泉试用的第一天,原本刺耳庸俗的音乐,此刻竟也显得不那么刻意和多余。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联系,从那之后我们也在聊天群里说过话,只是再没有单独对彼此说过话。
已经想不起来初次见时对王颖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记得作为一个从后面的班级调到前面的人,我很少用直视的目光去接触别人。王颖从一开始便是班长,我则是后加上去的。虽然后来大家逐渐熟悉了一些,我还是不能做到完全放开与她相处。很长一段时间我坐在她的后面,只能看到她的后背或侧脸,她的头发一直有些许张狂,在强制短发的女生群里显得很酷,但与之相对的脸蛋却是十分肉感,恰到好处的婴儿肥配上不太高的个头也显得十分可爱。已经记不起她的眼睛具体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笑起来时弯弯的,若是腼腆得笑,则与此同时嘴唇也会不自觉地抿起来,而我也只记得这些了。
或许演出前,我可以给她打电话,然后让她听听我的演奏。
我开始更加努力的训练,奈何我们的演出被排在会长的乐队压轴前面,而我们的节目只是一首简单的歌曲,并没有太多花样。并且,那是我和小猛一起伴奏,也要考虑和小猛的配合。
音乐节前一天晚上,我结束了训练回到宿舍,灯已熄,黑暗的宿舍里只剩下小杰的床头还有亮光。我爬上床准备睡觉,突然发现安静了很久的高中的聊天群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大家在一起玩游戏,真心话大冒险,王颖也在,我便也参与了进去。
听着里面王颖说话的声音,仿佛回到高中我们两个坐在前后桌的时候。
中途王颖输了,轮到我问问题,我在熄了灯的宿舍床上把头蒙在被子里,实在是想不出可以在这里问什么,便问她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颖发来语音说,她觉得我很好,以后一定能找到完美的另一半。
由于宿舍里其他人都已经睡了,所以整个游戏过程我一直裹在被子里。而在这个问题过后,之后几局我便再没认真去玩,每次都是敷衍了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时,我还裹在被子里,手里握着手机。
起床后的我,感觉像是生命中被抽走了什么东西,莫名想哭。
事情逐渐变得真切——只不过是喜欢她罢了,可我却什么也没跟她说过。
学校第一届音乐节,虽然是吉他协会举办的,表演大多离不开吉他、贝斯和电吉他,但是整个大礼堂还是坐满了人,直到开始前五分钟还在有人进场。我和小猛还有思雨坐在后台,抱着琴,紧张地等着上场的通知。
演出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个接一个的节目开始又结束,很快就到了我们。上台后,穿一身白衬衣和棕色毛线背心,下面是格子裙和皮鞋的思雨,手拿话筒站在最中间,我和小猛则穿着普通的休闲装和牛仔裤坐在舞台边缘,脚搭下去,翘着腿。
不再去说从前
只是寒暄
对你说一句
只是说一句
好久不见
歌词一句句从思雨口中唱出,如同月牙湖水平静,但却刺痛着我的手指不停抖动。
我想见的笑脸只有怀念
不懂怎去再聊天
我们按照排练的样子完美的完成了演出,思雨在中间由国语转粤语时,台下掌声响了好久。
“我手都出汗了。”下台后小猛说。
“中间有个地方我们弹乱了,没有合上,不过应该也没人注意到。”我说。
“我们一起拍张照吧。”思雨一边拿出手机一边说。
“明天要不要出去玩啊,这次我保证有空。”小猛说着看向我和思雨。
“都行。”我抱着琴,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听见外面的观众在音乐中欢呼。我知道,现场至少有一半的人是专门为了一个人来的,等到想看的人下台后,便会离开,甚至会直接卡着时间,等到那人上台时再进场。我想,若是连几十分钟的等待都不愿付出,这欢呼又有何意义,想看一个人,就应该在他可能会出现的任何时刻在那地方等候。
“你怎么还抱着琴啊?”思雨问我,“你俩干脆睡这吧。”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抱着它,或许只是想有个东西可以搂在胸前。会场里正躁起,休息室却安静的出奇。
此时,会长担任电吉他手的乐队正在演奏《Shape of You》,听起来现场效果很好。等到所有演出结束后,大家一起在台前拍照留念,庆祝大学第一届音乐节圆满闭幕。
我站在人群最后,向着镜头挤出笑脸,便带着琴离开了舞台。
应会长要求,所有人都在朋友圈转发了关于音乐节的信息。几个高中同学看到后,问我吉他难不难学,其中就有张一。
音乐节结束几天后,大唐趁着假期,背着行李出发了,开始了他的搭车之旅,第一站便是石城高速公路口,在那里搭车。其他人在宿舍目送他离开,又在窗口看着他消失在地平线以外——实际上拐过了工地就找不着人了,立刻开始商量未来三年究竟谁才可以占用大唐的桌子。
但是,三天后,大唐活着回来了。
“我去,你回来了?”小唐边收拾他的东西边说。
“不然呢?”
“搭上车了?”我问。
“搭上了。”
“那还挺顺利的啊。”小唐说。
“顺利个屁,早上去的,下午才有车停下,我手都举酸了。”大唐放下自己的行李,看着自己的桌子和床,问道,“怎么你的东西都在我这?”
“就是放一下。”小唐笑着说,赶忙收拾自己扔到大唐床上的衣服。
“到南京了?”老马问。
“没,就到济南。”
“那也可以了啊。”
“一个男的拉的我,”大唐说,“三十多岁吧,去济南做生意,我俩聊了一路,到了济南我请他吃了顿饭,然后我买了张火车票回来了。”
“不去南京了?”我问?
“不去了。”
“为啥?”
“我突然觉得在路上搭车,特别傻。”大唐憨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