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蓝色塑料购物篮,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啤酒,一些干果,还有几包薯片。商场超市晚高峰的人流裹挟着我来到自助收银台前,刚要点开手机扫码付款,考虑了一下,又挤出去返回酒品专区拿了两个玻璃瓶的科罗娜,这才结了帐走出超市。
我喝科罗娜从没有配过柠檬,这次也算了。
拎着不知道反复用了多少次的已经松垮的可降解塑料袋,里面装着今晚的酒和零食,还有一小瓶水果硬糖,我在商场外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把塑料袋挂在车把上,骑车回到我的住处。
晚春的暖风从钻进衣袖,由肘至肩蔓延到全身,使得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只剩下两条腿在踏板上缓慢得踩动着。已经在这座城市里不紧不慢得住了八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退租了。有一说一,住在这里还蛮舒服的,而这感觉随着离别日期的来临变得愈发真切。
当然,如果每一天都像最近一样放松就好了。
我抓着袋子,刷卡进小区,蹭了前一个人的门禁卡进入楼道,在电梯里按下17层。进了屋打开灯,合租的室友都还没回,屋里静悄悄的,每个小房间的门缝都向外溢着黑暗,那每一寸黑暗都是孤身寄存在这个城市里的一缕孤魂。客厅里沙发上落了一层灰,茶几玻璃桌面上满是擦拭不去的油污,地面也像水墨画般填充着黑迹和留白。
我推开我的房间门走了进去,把塑料袋小心得放到紧挨着纯净水桶的地上,然后瘫坐在一旁的电脑椅上。如今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习惯外出不锁门了。
放下酒,又简单喘了口气后,我再次出门,下楼,在小区门口吃了份加辣椒的板面,这才又回家。上楼后换下衣服,坐在桌前打开电脑。
她还没回家,我便先开了一瓶酒,一边喝着一边用电脑看起《廊桥遗梦》。
当电影里丈夫的车子正载着哭泣的妻子回家时,她回来了。我听到她开门的声音,听到她打开打开自己屋门后猫的叫声,听到她出屋进到卫生间的声音,听到卫生间里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如同过去在这里度过的无数个日夜一样,一切的一切都在提示着我,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
猫的叫声停止后不久,我的房门被敲响。
我无需回应,她自己随后便开门进来了。毕竟不是第一次了。
“喝什么啊?”她问。
“在那呢,”我指了指地上,“自己拿吧。”
她背对着我弯下腰看了一下,拿起一罐朝日。我把我左边的凳子拽过来,她接过去坐在了我的旁边。开始的几分钟没有人说话,他和我一起喝着酒看着电影,不时摆弄一下各自的手机。我脚下踩着一双灰色拖鞋,穿一套已经旧了的男士灰色条纹睡衣,上身的腰部和裤管已经显小了;她则着一件黑色吊带睡裙,光脚穿一双白色的贴有平面兔头的拖鞋,右脚的第二个脚趾头上还能看出涂过指甲油的痕迹。
和前几次一样,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一旦有人率先开口说话,便会一句一句引燃接下来的四五个小时。
“什么时候搬啊?”她在手中的酒还剩约一般的时候问我。
“月底,房租交到了五一。”
“以后还回来吗?”
“看心情。”我说
“我也快走了,十月份之前。”她偏了一下头,摆弄一下肩头的发梢。“科里的人一个个都心怀鬼胎的样子,在这里呆下去真是没意思,还不如回家。”
她在我们合租房子的楼下一个口腔诊所工作,我曾到她那里补过牙。那也只是最近一个月的事情,在那之前,虽是室友,但也从没交流过。她给我补过牙之后,我们一起在我房间喝过几次酒,每次都是直至凌晨两点钟过后才结束。
短暂的沉默,随后继续说起话。
她担心搬家时自己的两只猫不好运输,我在考虑接下来的几个月要干些什么。
她提起家里人催她回去相亲,我给她讲了我和大哥之间的故事。
她说她大概以后只会和长的漂亮的男人在一起,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考虑过身边的人和事。
她说搬走前这段时间可以一起吃晚饭,我说起我有一次用无数个饺子盘子把一个人的头打的血烂。
她叹气说着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租到这么好的房子,我说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和室友一起喝酒聊天。
我们说起另一个一起合租的女生——我们两人从没和她说过话——前几天回家结婚,之后又回到这里一个人住;说起除此之外另外两个年龄比较小的住在这里的孩子经常带朋友来客厅大声唱歌吃火锅;说起某一天她正在门外等电梯时突然头顶的灯泡炸裂;说起过不了几天室外就会飘起烦人的漫天柳絮;说起我还不想摘掉的左手无名指的银戒指,以及她同一根手指上已经带了无数划痕的“小金圈儿”。。
听她说起她家乡的山丘,我想起奶奶家屋檐下早已腐朽的鸽笼和被铁链拴在院里的狗;我和她讲着我两个弟弟如今在南方过得怎样,她听我说完后调出照片给我看,里面是她弟弟的结婚照。
我放下空罐,又拿起另一罐。她放下空罐,便只顾着说话。她给我看了锁骨和脖颈处被猫挠过的印记,我卷起裤腿给她看了我左小腿上至今清晰的疤痕;她起身出门上了次洗手间,回来后挪开凳子坐在我的床上,我转过椅子和她倾斜着面对面,两只脚搭在她的旁边。
她在我的脑子里画出曾经的那个人的样子,我把大学下医院前聚会上的糗事学给她听;她说我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合适的人,我祝她日后和养狗的帅哥走到一起。
窗外楼下的外环线不时驶过车辆,声音如波浪般袭来又逝去,街道那边的小高层的灯光早已经没了踪迹,这座城市正在一步步独自睡去。窗台上摆着各式空酒瓶、一本《挪威的森林》和一本《包法利夫人》。月光在窗台留下窗的影子,把摆在窗前的酒瓶的数量翻了一倍,把硬皮书完全笼罩。我起身上前关上了窗,她再次从洗手间返回后带上了身后的门,此刻任何声音都进不来也休想出去。我们肆无忌惮得说起天和地,她翘起腿露出白色的肌肤,鼻梁上架起的眼镜里照出我自己。
我说以后她可以来找我玩,她问我是不是想好了以后定居在哪里。
我说自己想找个小地方重新生活,她一语道破生活不止需要完美的起始。
我问她门口那辆自行车是不是她的,才知道她一直希望辞职去西藏骑行,我的心一阵悸动,酸楚震动到鼻尖。我们约好有时间一起去爬山,她问我可不可以带上她的一只猫一起去看看云层上的天。
弯腰放下空酒罐的空当,我搭在床上的脚无意触碰到她的臀,她轻轻扭动身体,并没有改变位置。
李知送我的一对杯子还在抽屉里摆着,其中一个的灰尘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我习惯似的轻轻旋下戒指,摩挲着躲藏在之下的柔嫩手指。
手机上常佳发来消息,是欧洲的建筑和蓝色天空下的白云,我问他现在在哪,他说在巴塞罗那,明天去巴黎。
客厅传来开门的声音,不知道回来的是谁。我们猜,如果是那个刚刚结婚的女生,那她一定拿着花,如果是那两个小孩,那他们一定拿着酒。
短促的掏钥匙声音和开门关门声音过后,静寂再次掌控全局。一个哈欠从我这里传到她那里,一个笑脸从她那里传到我这里。
她拿起手机看了时间,起身回屋睡觉。我在她身后反锁了门,关了灯坐在窗前看着月亮直到睡去。
光亮从无名之处照进我的世界,那颜色世间少有,没有人说的上名字。在那迷醉的光亮中,我的房门被再次敲响。
我们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聊起各自的过去,直到四月的最后一天。我看着最后一箱酒和书被搬进电梯,才想起还没有揭下贴在墙上的医学生誓言。
在楼下恰好碰到下班回来的她,看着搬家公司在我身后发动了汽车,她递给了我一个苹果,一把小花。
临走前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了想,告诉她我叫留白,就像只有月亮的黑暗天空一样。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我沙哑着问她叫什么,她没有说话,便回去了。
在高速公路上,我展开包裹着花的白纸,里面写着“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