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书名:漆黑的月光 作者:Mingo 本章字数:10222字 发布时间:2022-08-19

自从上次突然失口,破口大骂后,我心情一直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差到了极点,感觉被全世界所有坏情绪包围,不得停歇,每晚睡前吃三粒褪黑素再加一口伏特加已是常态,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能保证一定可以顺利睡下。

渐渐地褪黑素失效,如水般融入身体后随即消逝殆尽。我买来了更多的酒,每晚睡前直接喝下半杯,那味道在我咽下之前便迫不及待地直冲头顶,以一种蒸馏酒特有的冲击力迅速蔓延全身,在经历短暂的燥热和兴奋后,我的眼皮开始发沉,舌头膨胀,动作变得迟缓,可脑子还是异常敏感。

那种感觉燃烧掉白云,腐烂进肉里。

我品出,伏特加和苦艾酒最烈,威士忌与白兰地不相上下,琴酒柔和一些,需要多喝几口。

新入学的大学生开始在校区军训,学校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个道士,三十多岁的样子,带着黑色小帽,穿着道袍拿着拂尘,每天倚在在操场看台的角落,看着大一的小朋友踢正步。有人拍了他的照片放到网上,说是学校请来做法求雨的。

别说,后来还真下了好几天的雨。

只是那雨就这样下个不停,偶尔变成毛毛细丝,撩拨人的脸颊,挑 逗着汗毛与之纠缠在一起。

实习照常进行着,医院里没有了其他杂事,有的只是躺在走廊里加床的病人和永远疲惫的医生。教室里的我们还背着书包,在尾部挂上毛绒玩具,走起来一晃一晃。阴雨天气,玩具的毛毛拧作一团,便再也没有张开过。

各色车辆占据了医院里的所有空地,甚至有人夜晚直接睡在车里。我想起几年前学校里那片工地,封住了大半个校园和道路,后来图书馆竣工,学校有了一条可以绕一圈的环形路,只是还没过多久,便下医院了。在这里,永远不可能像在学校里一样,空地变多,道路变宽。在这里,只会越来越坏,将死之人在楼里,等待的人在车里。

我感觉自己时刻处于爆发的边缘,每晚回了宿舍以后,看着其他人早已睡下,只剩下小杰床头还有一点亮光,安静得照亮着一隅。每当这时,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便准时到来,迅速将我捆 绑,大脑被束缚着动弹不得,惹得住在里面的人拼命乱撞,唯一的肌肉记忆便是打来一盆热水,从酒瓶中倒出一杯酒,然后一边泡脚一边呷着酒,直到双脚恢复血运,不再冰冷,直到我的脑袋也把速度慢下来,我便倒了水,放好盆,再把杯子放回书架上,脱掉衣服,上床躺下。

那天之后,我不断回想那一刻,去想该说什么话,或者该当着什么人说什么话。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事情是可以避免的。我知道这种状态下的我注定会和别人起冲突,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好人。

那种纯粹的发泄,像自 慰一样,让人颤抖,痉挛,麻痹神经,仿佛从高空坠落,但也会牢牢绑住你,把你束缚在这个圈子里,从此动弹不得。

我继续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抹掉一切乐趣,该上课上课,该实习实习,该睡觉了便拿出酒。每晚回宿舍前,我会抬头看看天上,试着找找月亮,但也只是抬一下头,不会从这边跑到那边似的如此疯狂。

一个周四,下午下了课,我有些疲倦,便把书放在教室,准备回宿舍休息一下。外面和前几天一样下着雨,湿气逼人,灰蒙蒙的天像被压缩了一样,从头顶向着四周坠下,叫嚣着要把我们统统砸死。雨不大,但覆盖全身后还是会浸透衣服,正好处于让你纠结究竟是该打伞还是不该打伞的尴尬。

出了教室后,我便收起了伞,和大哥共同打一把伞往回走。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我承认,我一句话也没打算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么沉默地往前走,穿过面前丝线般的雨滴和脚下的泡沫。

“我去上考研英语的课,你知道有个女生,都已经烦了我一个学期了。”快走到住院部时,大哥开口说。

“她坐在你旁边吗?”

“不是,她要坐我旁边我早就忍不住打她了。她话特别多,而且是那种特别傻的话,老师讲一句她接一句。我们老师特别好,很幽默,也就没怎么理她,但是她太得寸进尺了。”

“确实很烦人。”快到路口了,我掏出了我的伞。

“都去上考研班了,还不知道什么叫从句,我真是服了。老师都已经讲过了还在那问。”

我笑了:“课代表看不下去了。”

“什么课代表,”她在我肩膀上轻轻打了一下,“法律要是不管我早就砍她了。”

“我觉得法律要是不管,砍她也就轮不到你了。”

“说的也是。”

“再说了,这也算是个有趣的灵魂。”

“我不有趣吗?”

我们两个都笑了。我撑开我的伞,从她的伞下退出来。

雨中的味道让我多少舒服了一些,十字路口难得的清闲几秒,没有车。

“最近复习的还好吗?”我问她。

“还行吧,中规中矩。”

“嗯。”

我站在雨中,看着大哥,想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身后一辆车按响了喇叭,示意我们把路让开。

“拜拜。”

“拜拜。”我摸摸她的头,转头回宿舍。

果然,两人肩并肩走路本来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感觉,哪怕不能一起出去玩,不能睡在一起。只是这学期开始后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这么强烈。

回了宿舍,屋里除了好人不在,其他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小唐和老马坐在床上玩着游戏,大唐在看书,小杰窝在被子里刷手机。我直接爬上床躺了下来,打开手机看我的美剧。《行尸走肉》我已经看到第六季了,很好看。大哥看的美剧很多,我问她看过《行尸走肉》没有,她居然没看过。

有那么一会,我似是稍稍平静了一些,脑子里的烦躁声音有所减少。

但也只是一会。

隔壁宿舍的上海人推门走了进来,和老马说了一会话,看了看我们几个都躺在床上,便问好人去哪了。

“写病历去了。”老马说

“你们吃不吃外卖啊?”上海人问。

“吃。”小唐和小杰说。老马在床上两眼盯着手机,也嗯了一声。

上海人没有问我,因为我从来不和他们一起定外卖。这么说好像太绝对,刚开始大家还是订过几次的,后来我就自己订自己吃,贵是贵了点,但能省很多麻烦事。

听他们说起后,我也有点饿了,于是也开始在手机上订饭。

过了一会后,他们订的麻辣香锅便送了过来,算了一下,平均一个人六块钱,我订的则是单独包装的盖饭,要十五块多。他们的饭到了后过了一会,我的饭才到,我便直接取了拿上床在小桌子上边看《行尸走肉》边吃饭。剩下五个人加上上海人都在床上玩手机,一动不动。

因为他们只定了菜,没有买主食。

“给好人发消息,让他回来的时候买馒头。”

“手机上跟他说了,但是他没回话,可能写病历呢没看手机。”

“那我给他打电话吧。”小唐从电脑前面起身,拿起手机,顺便直了直腰。

“没人接。妈的”

我的饭吃完了,扔了饭盒回到床上,想着怎么配合这天气熬到睡觉。这时好人拎着一兜馒头从门外走进来。

“可算回来了!饿死了。”小唐边说边下床,“下次还是自己吃自己的吧,太墨迹了。”

“都行都行。”上海人随口答应着。

室内变得闷热,充斥着各种食物的味道。咀嚼声与手机上视频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爬满了狭小宿舍的各个角落,让你无处躲藏。

我放下手机,仰头躺在枕头上,喘憋的感觉仿佛一会在高原,一会又在水下,从海底直冲高空,任你压制不住的怒气从七窍喷出,融化在空气里。

这可如何是好。

自行车不在,师大太远,大哥和张珍在家,昨天才又刚刚联系过李知和常佳。

好疼!无意中脚抽动了一下,磕在了小桌子的角上。

买的时候我就担心会磕到······

床下的好人一边放下还在滴水的伞,一边拆着手里的塑料袋。小唐从一旁的书架上撕了一点不知道是谁的卫生纸,把袋子上的雨水擦掉。小杰一边慢悠悠得边看手机边吃着东西,一边埋怨没人给他留一口菜。小唐坐在老马床上,翻找着剩下的肉。

“太墨迹了你,下次早点。”

“我也想啊。”

“馒头还热吗。”

“都是凉的。”

“妈的。”

趁着他们还在将馒头一个个拿出,我起身穿上衣服,下床背上书包,随便在书包里装上几本书,拿上伞,打开门走出宿舍。背后依旧是小唐和上海人的埋怨声,我快步径直朝着门外的雨声走去,头也不回。

出了宿舍,天色已暗,雨比回来时稍微大了点。我撑开伞,往教室的方向走。不到一个小时前还比较空旷的医院停车场,现在居然显得有点挤,不知道是今天探望病人的人多还是晚上急诊多,还是今晚出了什么突发的的大事。刚才和大哥分开的十字路口,医院保安正在紧张得指挥车的进出。

一个小时,怎么好像变化了这么多。

走到教室楼下,我如同服从惯性般得没有停下,接着向前走,越过综合楼和整形专科,直接从医院北门走了出去。

出了北门,我一路向东,本来有点窄的路越走越宽,却也充斥着浸泡在雨中的自行车和已经溢出的垃圾桶。走到十字路口,宽大的马路挡住了去路,像极了几年前和思雨走过的那里。这里是银座和白象购物广场在的十字路口,中山路和长安街在这里交叉,也是地铁一号线和三号线换乘的地方。

雨更大了,我从地铁站底下过了马路,进到银座。两侧摆在橱窗里金色光芒下的商品都是我不可能去接触的,也买不起。好像自从来了石城,便总是有这种感觉。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装扮,白T恤,红色卫衣,牛仔裤,板鞋,双肩包,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面对一个黑色橱窗里映出的我的身形,似乎比我印象中自己的样子要瘦好多,头也一直不自觉的向左边歪,两条腿斜着立在地面上,支撑着歪向一侧的骨盆和其他躯体。

我尝试着有意识得摆正身体,却怎么也做不到。

这里比我爸工作过的所有商场都要大。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会在商场里迷路的人,但是才刚走到二楼,我就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迪奥的专柜门口飘出窒息的芳香,丝芙兰和MAC靠在一起,被一圈看不懂的英文牌子的店铺围绕。阿玛尼店里什么都有,瓶瓶罐罐还有衣服;苹果专卖店闪着白光,里面的瓷砖和外面的橱窗干干净净,仿佛不存在一样;尽头处紧挨着一个售卖电子烟专柜的地方,斜着向上露出无人的扶梯,幽幽转动着。

经过的依旧是我买不起的东西。我不禁思考,真的有人会买这种东西吗?

那些只想握住足以过下去的绳索的人该去哪里?

我顺着指示牌来到五楼的洗手间,但那里正在施工。

我又下到四楼,走到在一个我不认识的牌子的专柜后面,这里是四楼的厕所,但是因为太隐蔽不容易找,所以所有的厕所的指示牌都指向五楼。

进去后,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连厕所都比我现在住的宿舍要好。每个隔间都是干干净净的,马桶盖子盖着,瓷砖擦的很亮,亮到已经不需要墙上的镜子就可以照出人来。

我在镜子前站了许久,定定得望着这个些许陌生的自己,而后鬼使神差般把右手贴在镜子前,按压后留下一个清晰的手印。

出了银座,来到马路上,穿过十字路口往南走。

绕一圈就回去吧,我想。

路上泥多了点,车也多了,雨大了,风吹起雨滴倾斜着扫过天空。我这才发现,我的伞忘在了厕所里。

算了,回去吧。

喝点酒就可以睡下了。

雨越下越大,头顶的树叶也不再帮忙遮挡,而是将雨滴积攒过后一股脑倒下,从脖子一直滑到腰间。我顺着路向南走,发现前面是一段下坡,最低处已经积了水,雨水混着泥土和落叶,在石城这个排水系统令人失望的地方肆意流淌,很快便会淹没至我刚刚走到的路口。车辆从尽头处的黑暗亮着眼睛驶出,经过泥水的洗礼后呼啸而过,带着声浪与寒气。

这时一辆SUV突然出现,放服从中浮出一般,从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驶过,溅起的水覆盖我全身,从头顶倾泻而下,流进嘴里,连鞋袜都湿了。

混合着泥土和沙石的雨水刺破衣物,浸透皮肤,一点点混合在血肉里。

我再也支撑不住我的身体,倒在旁边。

轻轻闭上眼睛,我仿佛又看到暑假那天。不,不是那天。

 


泡沫包裹着橙黄色的液体沿着玻璃杯缓缓流下,任由时间带走醇香,抹杀存在的意义。我能做的不多,也只是把它咽下去罢了。

“李沐考到北大医学部了啊,牛啊。”

“也没什么,都考了两次了。”我笑着,喝着我的酒。

这是我大学毕业后一年的夏天,过两个星期我就是研究生了。开学前,家里人说一起吃顿饭,无非是我一家人,加上大伯他们家。

我向来不适应参与这种酒局——所有人都知道是酒局但就是没人承认——或是类似的家庭聚会,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害怕发生可怕的无法挽回的事情,而根据经验,当你这么想的时候,那么那些事情便已注定要发生。

既然逃不掉,那就去吧。

地点在卡农酒馆五楼,最里面的圆形包间。这个地方,还真是熟悉。

人到齐前,我就抢先坐在了包间空调底下的位置。这是我知道的最普通的位置,能看到所有地方的位置。

“李沐你坐那个主座。”等到我已喝下一杯酒后,大伯推门来了,指着正对门的那个座位对我说。

“不不不,”我说,“哪能轮到我坐那。”

“这不是今天庆祝你考上研究生吗,你不坐谁坐啊。”

“咱们吃饭就别讲究了,随便坐吧,想坐哪坐哪。”

渐渐的,一桌子人都坐齐了,老二老三两个孩子坐在主座的位置,两把椅子稍微挪了挪,俩人坐的都挺正,爸妈坐在我旁边,大伯和其他人随意的坐在各个地方。

大伯坐在我正对面。

一种战栗感从天边一圈一圈汇集到位于世界中心的我,像是大地变成了水面,稍稍一动便会激起涟漪。

窗上已经出现了我们几人的影子,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把星星藏在视线的盲区,越是使劲盯着看就越是看不见,在边缘点点闪烁着,配合浑浊的灰色背景,本应更显眼的月亮好像离得更远了。城市里渐渐亮起灯光,旁边国道上过路的大货车身上贴的反光条现在一闪一闪,像是逝去的人从天上飞下来,重新回顾自己的一生。

一辆辆大货车驶过,一闪一闪的光从车身上飘下来,沿着地面围成一圈,圈住一个小饭店的小包间。那颜色,我从没见过,不像是自然界里存在的颜色。

“你看你李沐哥哥,自己考上这么好的大学还考上这么好的学校的研究生,你可得跟你李沐哥哥学习。”大伯指着我对他女儿说。

本是有些郁郁寡欢的我逐渐感到火热,大脑迅速运转,带动眼球,却无法支配肌肉,那种逐渐被腐蚀的感觉由外向内,剥开血肉。

饭桌上的话,依旧陈词滥调。和我高考完说的一样。

“李沐以后想去哪啊,可别走太远了啊,以后我们找你看病都不好找。”

还是陈词滥调。

“多回你奶奶家看看。”

陈词滥调。

“李沐啊,你恨我吗。”

我停下了正在倒酒的手,杯子里只有三分之一,对葡萄酒来说,倒是也差不多了。

有时候,陈词滥调也能刺痛你。

“听说你也要考研啊,”我扭头问坐在离我隔了两个位置的大舅家的闺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

“李沐······”

“你自己也可以先下几个app用用看······”

“······我知道你还记着你高考完的那年我······”

“······其实没那么难,好好准备······”

“······以后回家了找个对象······”

“你想干什么啊!”

我手里的酒瓶重重的砸在桌上,盘碟碗罐晃动不停,汤羹荡起水泡仿佛被灼烧过一般,有几滴落入了我的酒杯中。深紫红色的酒瓶透出的光打在墨绿色的桌布上,闪闪烁目,随着剩下的半瓶酒的摇晃而摇晃。

“长辈跟你说说话,你怎么这样?”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你凭什么跟我说话,你干嘛非要跟我提这个事,你想干什么啊。”

我吼出了声音,不自觉间扶住摇摇欲坠的大脑。

“你说你怎么这么大脾气,还生气呢是吧哈哈哈。你这个学校哪不好,又是省内,你干嘛非要去······”

他说的很平静,平静地让我想把这瓶酒砸在他脸上。

“操 你 妈的,我他 妈向上哪个学校跟你有屁关系,你他 妈算老几啊,你他 妈懂个屁啊,你知道什么叫上大学啊,操 你 妈的。”

这是家很安静的餐厅,虽然是夏天,但没有大排档那种乱哄哄的气氛,甚至可以听到包间外面桌子上的菜单掉到地上的声音。

一粒汗珠从我额前滑落,孤零零得湿润出一条十分明显的痕迹,直至嘴角,苦咸的味道一瞬间遍布全身,我下意识间握紧了拳头,半挥起在空中,却没有目标,食指关节处顶着太阳穴。

“李沐,你坐下。”妈妈在旁边拽我。

“我不坐,你们想干嘛啊,叫我来吃饭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是吗,我他妈走出来了,那是我自己一点一点考出来的,原不原谅你那也是我的事,我他妈不爱听我以前的事,我凭什么在这受这个罪。

你们一帮人就知道把一个孩子扔到学校里,其他的什么都不管,我他妈二十几岁啊,我凭什么要睡不着觉,我凭什么得考虑你们喜欢什么,那他妈是我的学校,我他妈去的学校。

你知道什么叫上大学吗,那他妈是坐火车自己去,交一帮天南海北的朋友,周末逛逛这个没来过的城市,放假了坐火车回家,火车上靠着窗户看完一本书,收起来下车就到家了,这他妈叫上大学。

我呢,我这是上大学吗。我他妈小时候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得转学,我他妈放了假在家一个玩的人都没有,上大学了给我扔在这个破地方了,这他妈是什么地方,这他 妈的是我小学上的第一个学校,我他妈各个地方瞎流窜的开始。

干什么,恶心我是吗。”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拿起酒喝了一口。

“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啊,朋友以后总会再······”

“我都多大了,你还指望我信这个?”我打断妈妈的话,“我从小就听你这么说,我想出去玩的时候有人跟我玩吗?我到现在剩下谁了?从你第三次跟我说‘以后再也不搬家了’的时候这种话我就不信了。”

我深吸一口气,坐下。

“那天以后,我什么都没了。朋友没了,一转学,呵,又丢了;明天没了,咬着牙去了这个破学校,靠吃药睡觉,看不见未来;王颖也没······还有大哥也······”

我停下了。

一口气堵在喉咙,使得脖颈涨起青筋,连带着颈椎处的肌肉一起颤抖。

窗外,电视塔的光刚好亮起来,一圈一圈从基底部向顶端爬升。那么亮,那么远。中间相隔的河水倒映出同样的影子,却延伸不到暗的这边。

我看着我的手,左手手指上弹琴练出来的茧子早就没了踪迹,手上的戒指还在,磨砂表面布满划痕,摇摇欲坠,无名指的指甲太长,还被我自己啃掉了大半。

室内逐渐变得闷热,我深吸一口气,摔门走了出去。

 

公路上只有我这一辆车。

月夜之中,沥青延伸入一片漆黑,远方可闻及幽远啼鸣。

耳边的风声渐弱,车头劈开宛若真空的黑暗,在某处消失,又在某处出现。

高中时,语文老师要求阅读杂志并且摘抄出可以放在作文中的句子。那时候,我们每个人的本子上都写满了名人名言。

我至今还记得,我的本子上记着这么一段话。

我最喜欢但是从来没用过的一段话。

“每一次单独驾车远行,一个人奔驰在苍茫辽阔的山川之间,我总是不自觉间用一颗悲悯的心回忆自己的过往。很多时候,那些渐渐而来的感伤的情绪,使我无法驾驶车辆继续前行,我不得不停下车,伏在方向盘上让泪水尽情流淌。”

那时候,我不会开车,也没在山川之间骑行过,更没体会过伏在方向盘上哭泣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抄下这一段话。

车在继续开着,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手握方向盘的人成了我。

从我摔门出来后,我就在车里坐着,就这么握着方向盘。过了一会,车子后面坐上了爸爸妈妈,老二老三,他们吃完饭后才坐进来。

这最后一顿饭,掺杂着时间烹出的味道,就这么送到我的嘴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子启动了,路上扬起沙尘,前方渐渐模糊。

我没有伏在方向盘上流泪。我仍然前进着,盯着前方。

我想起世界开始崩塌的那天。

那是辆过路车,简陋到难以忍受,把我从一个小县城运送到160公里以外的一个县级市,从此再没出现过。

那天出门前,我背着包说:“我走了。”李知和常佳坐在沙发上下象棋,李知回了下头,说:“嗯,路上慢点。”常佳头都没抬,只说了句“有空回来玩。”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常佳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穿着李知家的粉色拖鞋,坐在马扎上面抖来抖去的,说他是县里今年高考的状元怕是没人会相信。李知依旧看着我,把刚赢的一个棋子拿在手里,他和常佳坐在那里,就像油画《斯图尔特的小孩》里一样。

坐在回家的车上,倚着晃来晃去的车窗,窗外的破泊油路就是我前一天来时走的那条,汽车颠簸的幅度和频率好像和来时那辆车契合在了一起。那时候,在车上,我多想倒回前天,倒回那辆开往利县的车,倒回昨天的事,把昨天的酒倒回瓶里,把好久没流过的泪倒回眼里。

 

一瞬间,一道闪电击中远方,道路开始晃动,狂风起,沙尘仍旧飞扬。

我紧紧抓住方向盘。

我不敢向后视镜看。

突然,在高速公路上,我看见一个男人,紧贴着护栏向我的反方向走。他的背稍微有些驼,不知道是自己走还是吹过来的。

是大伯。他怎么这么瘦啊。

车开过,他看了我一眼,说了句什么,好像是“你怎么在这”。完全是客套话的语气,只是他的表情有点尴尬。

我回了句什么。车没停,他也没停。

一阵轰隆声,我看到一颗陨石,冒着火,击中前方。

闪电的轰隆声响起,伴随着山崩地裂般地震动。

公路远方拔起烟尘,像极了山川。

那将是我停车流泪的地方。

车还在走着,穿过沙尘,穿过烟尘,我看清了前方,大地裂开了一道口子,深不见底,凭空生出的一对峭壁向下滚着飞石。

我逐渐失去了思考的动力,像是所有侵袭过我的那股力量一股脑打在我身上。我的头脑里嗡嗡乱响,盖过了一切。肌肉的无力取代酸痛,把我锁在驾驶座上。

月光下,深渊深不见底。

一瞬间,我用力踩下油门,咆哮着向前冲。

 

深渊下,是极致的黑暗。

我分不清上下,只知道我还坐在车里。

包围着我的黑暗好像又反射出我的影子,我看到无数个我自己。

他们有的小,有的大,但我认识他们。

 

我想起后备箱的东西,那是我所有的东西,是我在这世上存在过的证据。那里有我曾经摘抄句子的那个本。

我最喜欢的那段话,只是我摘抄的连续的三段里的第一段。

我想起了剩下两段:

“那些美好的经历让我感动,那些悲伤的经历给我感伤,可是,我感觉,它们在岁月的身影中,都已成为我温暖的力量。

甚至,那些曾经让我惆怅伤怀的别离,已经成为了一种美好的回忆,那些细节,那每一次回眸,都闪耀着动人的光泽,那些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挫折,都成为了生命中的坚强,它们像挺拔的山峰,耸立在人生的路上,指引着未来的前程。那些曾经让我愤恨恼怒的中伤,那些曾经让我耿耿于怀的失败,更是都成为了成功的财富,不断启示我探索新的方向。它们,都在明媚的阳光下,呈现着欢快的情绪,沿着原野的小路,络绎而来。”

我写下这么多,而我却只记得第一段。

琐碎零件漂浮在半悬空,拼凑出我活过的这二十多年。它们摩挲着我的身体,向我传递温度,播放出曾经的声音,在我眼前相互连接,一圈又一圈。

突然,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我。

我一回头,大哥居然也在车上。

车祸发生了。

在那场车祸中,我失去了所有。

我那被过去禁锢的拼凑起来的心,像是从云层里坠落的被箍住的破碗,又一次变得支离破碎。但是好像又比以前更加完整。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病入膏肓。

是我的选择造成了这场车祸。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

 

 


一片叶子,顺着地上的雨水,随着水流的方向快速得逼近下水道。

在路灯下的排水口,叶子卡在了井盖上。

叶子根部还留有发须般的纤维浸泡在水中,卷边已经泛黄,只剩下中间的部分,在昏黄的灯光下还能分辨出些许绿色。

我愣在路灯下,低着头盯着那片叶子。想站起来,结果脚底一滑,摔倒了,正好靠在路灯上。

我终究还是认不出这世界上任何一种叶子,除了柳叶和银杏叶。

周围的人走来走去,可以听到鞋底在水里踩踏的声音,啪嗒啪嗒,这声音盖过了雨声。延道路的正前方有一个很窄的小路口,向左边伸进去,路口的这边是白象商场的背面,连同朝向我的这一面都是漆黑一片,人们靠着路上的车灯和路边的路灯行走;路口的那边紧挨着的是这一条商业街的第一家店,卖糖葫芦的,红色的大招牌做成山楂的模样,红彤彤的叠摞在一起,带领着一整条街的光。

大山楂下,站着一个人。三四十岁,打缕的头发,耸着肩,一身工装,脏兮兮的鞋,两只手插在兜里,没有表情。

我认识他,我给过他钱。

那一刻,我又回到利县的那条街道,一股眩晕从身体深处喷涌上来,似有不可阻挡之势,但实际上它已经静静在原地潜伏了数年,虽然不时有些许的骚动。

我终于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哭,因为我又被曾经那种紧紧包裹的无助所俘获,而许久未体会那种感觉的我,深信我已经一一层层磨掉这注定会耗尽每一分空气的躯壳,打碎了原有的懦弱和屈服。我坚信完美是存在的,追求着一些好似梦想的东西,不再担心身边的失去。而最终,我只是在我的最深处打造了一个新的屏障,屏蔽了真实和残酷而任由麻痹蔓延。

只有数次见证过这一轮回的眼泪是真实的。

雨好像有点大了,一辆黑色轿车越过绿色的公交车,从我这边超过去,马路边上的水潭被激起一层黑色的水帘,我赶紧往边上靠,吃力得走在马路上的水和人行道上的泥之间。

这时,手机响起,是大哥发来的消息。

“你在哪啊?”

拿着手机的手无力得落下。我不知道我在哪,这雨好大。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啊?”大哥又问道。

我的泪水再一次混杂着雨水流下直到嘴角。抬头看去,漫天阴云,无数只银色的箭从这云中射出,落在我的周围,将我困在这里动弹不得。我看不到月亮,想不起今天是阴历几号。面前的马路上川流不息,坏天气丝毫没有减少他们出行的计划,无非是升上车玻璃再打开雨刷器罢了,说不定下车时还会有专人为其擦去鞋上的泥水。

“你室友说你出去了,联系不上你。”

我这才发现,除了大哥,我还收到好多条消息。好人问我去哪了,老马问我带伞没,上海人问我需不需要避孕套。

“我感觉你心里有什么事情,你好像最近都不太高兴的样子。是因为我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我们两个之前好的时候真好,吵架的时候也吵得真凶。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哦,不然我都探不到你的底在哪。”

一滴雨落在屏幕上。

“我们两个都不要这样粉饰太平了。”

啪嗒,屏幕上又落下一滴。

“先不说了。我看视频去啦!爱你哦!”

这时,手机屏幕的画面消失,转而变成一道道彩色的宽窄不一的光束,将屏幕分成几个大小不等的小方块。这颜色我似曾相识,却又无从想起,好像是某些大自然不存在的颜色。

手机进水了。

我把手机收回口袋,站起来。书包已经因为长时间接触地面变得湿漉漉的,比刚才沉了一些,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手机也打不开。我回头看去,那是刚才我进入过的商场,就在那个十字路口,依然亮着灯,在面前的广场上照出雨水落下时的样子,好像夏天时打开了地上的喷泉,而半空中有一人操纵着时间让那水柱倒流。

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我拖着一身水向西走。我走到医院门口,犹豫着究竟是回宿舍,还是左拐去大哥家。

雨还在下,好像更大一点了。我抬起头,雨点模糊了我的眼镜,我有点看不清从天上垂下来的一条条细线,可远处的霓虹灯亮起来后,借着高楼的红光和黄光,我又可以看清了。霓虹灯下,有零星的窗户还亮着灯,可能是加班的人。他们回家后,家里的窗户也会是这样的颜色吧。

我想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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