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柳絮雯,常因我的顽劣而吃暗亏。记得我七岁那年,我们大队小学的一位男知青老师悄悄办了一个十多人的少年业余武术队,我被选入其中。我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后留在学校里练基本功,慢慢的我迷上了武术,有时手脚发痒起来便想动手动脚。可别人面前万万不能,唯一的出气处就是放学后找到柳絮雯,冲她踢腿劈掌的。柳絮雯的腰间和腿上,因此挨过我不少拳脚,有时还真把她打痛过。
有年夏天她来我家住了二十多天,当临走前打开贮蓄罐时,发觉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原来我早把她积蓄起来的零钱偷去买了零食后与小伙伴们一起打了牙祭。因母亲对柳絮雯向来厚爱视若己出,只要我有零花钱,柳絮雯肯定也有一份。而给我的零花钱早已跑到了爪哇国,柳絮雯却一分一厘地积攒起来,事后还能补凑着买一些下学期的学习用品。然因我的顽皮淘气,打破了她精心设计的要用这些钱买一个她久已期盼的铅笔盒子的美梦。她终于忍不住跑到房里偷偷地哭了,但终究没有将这事向我父母告状。
我对柳絮雯虽有淘气行为,但大部分时间,都是以一个“护花使者”的身份,做着柳絮雯的“保护神”。有一次同村与我同龄但低我一个年级的小强,带着三四个游里游气的小同伴,在一处偏僻村道上拦住柳絮雯后,不仅侮辱她是“逃生子”(逃生子:吴越方语中的辱骂话,意为未婚生子),还流氓兮兮地拉扯起她的衣服来。倔强的柳絮雯并不嘴软,跟他们顶起嘴来,可终因势单力薄,压不住他们的气势。一气之下她捡起地上的泥土向他们扔去。见吃了亏,这帮小家伙一不做二不休,抓住柳絮雯后打起她来,把她的头皮都打出了疙瘩。
柳絮雯挣脱后逃到我家,一把涕一把泪地告诉我原委。我一时怒火中烧,赶过去找到小强他们后,二话没说就抡起巴掌往小强脸上挥去,随即又一个侧踹踢在小强的前胸,又准又狠,快得他连招架工夫的都没有,一下子把个头比我还高的小强打得趴在了地上,捂着脸良久才哭出声来。其他三个小同伴许是被我这个阵势给震住了,一下子作鸟兽散了。
晚上小强的母亲到我家兴师问罪来了,说是小强的门牙被我给打掉了。我爸问我为什么要打人,我只说他欺负妹妹该打。因为以往每次在外面打架,只要我说别人欺负柳絮雯我去帮衬,爸爸就不会对我深究。
许是这次的祸闯大了一些,也或许我老是撒谎推说别人欺负妹妹的话已被爸爸所洞察,这次爸爸没有再相信我。而小强妈一直嚷着一定要给她一个交代,否则要告到学校甚至大队去。爸爸先答应她负责小强的医药费,算是给小强妈一个交代,然后在确定我是在向他“撒谎”之后,晚上时把我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挨父亲的揍。
虽然我受了委屈又挨了揍,但结局却令人意外,因为从那时起,全校都知道柳絮雯有个厉害的哥哥,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了,我也因此成了柳絮雯心目中的“英雄”和“保护神”。
我虽看似强横,但对柳絮雯一直呵护备至,我因此六岁就学会了替柳絮雯打辫子。只因我妈没有女儿,母亲没有养成替孩子打辫子的习惯,每天早上饭一吃就出工去了,一直要到中午收工回家后,才发现柳絮雯的头发还蓬松着,这才想起替她梳头打辫子。每当这时,我总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心里羡慕地想:女孩子的辫子多漂亮!要是我也有像妹妹那样一头的长发就好了。没多久,我就学着母亲的样替柳絮雯扎起辫子来,慢慢地竟越扎越熟练,花样也越扎越多。母亲惊讶地问柳絮雯辫子是谁扎的。因为我与柳絮雯早就商量好要瞒着母亲的,柳絮雯只说是她自己学的。母亲竟相信了。
想起那时候两人间的那份情谊,我对她虽然亲昵之中带有欺负,但却是真心呵护;而她也真心把我当成她的依靠和保护神,对我尊敬有加。
柳絮雯上小学之后,每年暑假都要到我家待半个月以上。原因一则是我家附近与我同龄的小孩子只有我一个,没有其他小伙伴可以一起玩,母亲不放心我,但有柳絮雯在,我就会安耽许多(安耽:吴越方言,意为安宁、安逸,不受干扰和影响);二则是柳絮雯家里,柳絮雯妈妈本身体弱多病,而表外公和表舅的体魄并不强壮,在那个靠体力挣工分的年代,他们三人加起来的劳力还不及两个正劳力的折头高,工分挣得少又有三个孩子要抚养,可想而知经济状况会很紧张,而柳絮雯来我家就能省下她一个人的饭;三则是柳絮雯毕竟不是表舅亲生的,他待柳絮雯不像待其他两位弟妹那样好,即使她在家很乖、家务干得很好,也会时常遭表舅的呵斥。我妈觉得表舅偏心过分了,出于同情心和天性的母爱,对柳絮雯施加了一份额外的恩宠。加上柳絮雯聪慧乖巧,所以很讨我妈的欢心。在我家的时间里,我俩除了耳鬓厮磨地一起做作业或看小人书之外,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一起玩耍了:我们会将家里的门板卸下后放在庭园里学打乒乓球,我与她的球艺因此一直很好;但更多的是一道去那个童年的百草园——“山后五亩”,一边放着白鹅,一边尽情地玩小时候永远也玩不腻的“过家家”游戏。
一天下午,我们在将白鹅赶到山后五亩的河边之后,就一起玩起了过家家来,她演新娘子、我扮新郎倌。这时我对她讲,长大后要娶她当新娘。她只是笑了笑回我一句:“那你要不欺负我才行啊!”我随即趁机搔起了她的痒。柳絮雯笑得前倾后仰,最后倒在草地上向我告起饶来。
太阳正灼,河边又没风,闷得人热不可耐。见白鹅在河上悠然戏水,我克制不住顽皮,脱掉外衣仅着衬裤,便撇下柳絮雯独自一人跳到有一人多深的河水里,尽情地玩起水来。
见我下了水,柳絮雯也走到河边,卷起裤腿后站到齐膝的河水里冲起凉来。正自得其乐,猛地我在她面前的水里钻了出来,立起身撩起一大把水泼了过去,将她的外衣全淋湿了。
柳絮雯气得差点哭了,恼怒地说了声“你欺负我”,就追赶起逃向深水中的我来。
柳絮雯不会水,见我站着的地方水没过胸脯,就立在原地娇嗔着:“你赔我,你赔我衣服。我要告诉表姑去。”(柳絮雯5岁前一直叫我妈为“阿姨”的,在她妈妈生下柳燕之后,才改口叫我妈为“表姑”、叫我爸为“表姑爹”的)。
我笑得前俯后仰,得意地说:“你去呀,你去告诉我妈妈好了。有本事你就过来打我呀。”气得柳絮雯一屁股坐到水中,却又撅着嘴一声不响地看着我。
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一时内疚,走近前挽起她的手说:“你别生气,啊?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这么热,也想叫你凉快凉快。”说完,牵着她的手走向深水处。
“我不会游水。”柳絮雯嘴上这么说,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我走了。
“别怕,有我呢,我会教你浮水的。”我自信地说。于是两人在水中玩耍了一阵子。
上岸后,柳絮雯因湿着衣服,又见时间不早了,便对我说:“哥,白鹅草还没吃饱,你就再放一会儿吧,我先回家烧晚饭去。”我答应后躺在了草地上。个把钟头后我见只有我一个人没伴,便将鹅唤起后赶回了家,直到柳絮雯烧好晚饭点了点数才发现少了一只。正巧我出去玩了,而父母亲也收工回家了。母亲知道后心疼起来,当场发起了脾气。柳絮雯一声不响地自个儿摸黑到河边找了起来,一直到二三里外的河下游才找到,才使我回家后没有挨更大的骂。事后我趁黑去大队林果场偷摘了几个青苹果送给她。她悄悄告诉我:“今天玩得真开心。”
与她在一起所经历的事中,印象最深要数柳絮雯九岁那年的夏天。由于我生性顽皮,时常喜欢跟她玩恶作剧。那天傍晚六点多,父母亲农忙还没有收工,我在外面河里玩完水回家后,发现晚饭菜柳絮雯已经烧好而她不在,便到处找起她来。不久听到楼上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估计她在楼上,便产生捉弄一下她的念头。为防她认出,我走到储藏室,翻出已过世多年的爷爷的旧长褂穿在身上,又在脸上涂上烟囱灰之后,悄悄地摸到楼上。见房间关着门但亮着灯,我于是突然闯进去,“哇——鬼来了”地吼了起来。
刚洗完澡正在收拾房间的柳絮雯被这突如其来的“鬼”影和恐吓声吓懵了,竟傻傻地呆了足有好几秒,才“呀”的一声尖叫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喊“哥,你快来呀”便逃向床上,将毯子朝身上一裹蒙着头哭了起来。
一见她竟慌得这般狼狈,我一时手足无措了,连忙退出房间逃下楼去,脱掉褂子洗清脸之后,心里还在砰砰直跳。直到她又哭泣着叫我时,我才姗姗来到楼上。走到床前,见她依旧裹着毯子朝里在饮泣,我不敢上前,站在边上轻声地叫了声“妹妹”后便不敢吱声了。
柳絮雯听到呼唤声,从毯子里钻出脸来,当发现我在旁边时,竟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扑到我怀里,双手紧紧搂住我的头颈哭泣着说:“哥,我好怕!我看到了鬼。呜……”
见柳絮雯真的受了惊吓,我不安起来,于是拍着她的背向她吐了实情:“哪里有鬼?刚才是我扮的爷爷,你别怕。”
柳絮雯一听便停止了哭声,从我怀里挣扎起来,眉毛开始收紧又倒竖起来。她气恼地挥起拳头,一边嚷嚷着“好个老芋头(小时候柳絮雯给我起的绰号)!看我打死你。”一边在我前胸上如擂鼓似地捶了起来,打得我简直有些站立不住。
因确是自己不对,所以我不敢吱声,只好让她打个够。
当晚一起纳凉时,我因为心里有愧,于是贴着她的耳讨好地悄悄说:“你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妈妈哦!我把我的小人书送几本给你。”我知道柳絮雯和我一样平常最爱看小人书了。在那个知识匮乏的年代,小人书成了少年儿童乃至成年人非常重要的娱乐消遣书和精神食粮。拥有比别人更多的小人书,在小伙伴眼中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而我由于父亲是知识分子,他自己也常常拿小人书消遣,所以平常有机会去镇上时,父亲总会到新华书店买一些小人书回来,我因此积累了比别的小朋友更多的小人书,而且表现得特别钟爱,简直像宝贝那样收藏着。这也成了儿时我向小伙伴炫耀的资本之一。
柳絮雯默不作声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小人书是你的宝贝,你就自己留着,反正我要看时自己会拿的。”随即她淡淡地笑了笑小声说:“这次的事算了,下次再这样,我一定告诉表姑。”略顿了一下后她又说:“不过,你得依我一个条件(依:吴越方言中是“依从”、“答应”的意思)。”她向我讨价还价起来。
一听她原谅了我,我放下心来,赶紧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以后每天晚上你都要陪我,直到我睡去之后你才可以离开。”她开心地说着,还拍起了小手。
“这——”我一时语塞。因为柳絮雯懂事,在我家每晚都要帮母亲做做家务,往往很晚才睡。而我是个万事不管的人,一过八点就会呵欠连篇。陪着她等她睡了之后再去睡,自然感到为难。
“怎么,不行吗?”柳絮雯追问着。
“唔……”我不置可否。
“可是被你一吓,我一个人睡一间好怕哦。”柳絮雯喃喃细语着,听出她说的是真心话。
看到她为难了,我感到自己食了言,出于自尊,我于是脱口而出:“你怕黑就跟我睡一起,这样不是挺好吗?”
“……”柳絮雯含糊了很久,才咬紧牙关“嗯”地点了点头。
那晚柳絮雯与我睡在了一起。许是经历了恐惧之后为寻求一个依靠,柳絮雯睡去后,小手还紧握着我的手。怕惊醒她,我一直没抽回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