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新人入狱程序
她坐在副驾驶座,早起的阳光在前方撒开,黄亮亮的,好似在引路。斯坦利带着一副大墨镜开车,他们不说话,只有前方的景物往两边闪退。鳞次栉比的房屋,半边还暗着。无论太阳有多大强度,天地间总有照不到的旮旯。车子开上高速公路,斯坦利将车速加到120码。她感觉畅快,她原本害怕车速过快的,斯坦利知道她这个弱点。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大脑是否会发生异常?
斯坦利开车一路顺利,车在某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平驶一段,越过一个高坡,前方出现一片光秃秃的田野,背景可见有两层楼高的联排建筑物。再往前,一大片铁网围墙直朝眼前逼过来。斯坦利在空地停好车。他们下车,一起向铁网围墙走去。世上每个人都被一层无形围墙包裹着,这个围墙叫做宿命。总统有总统的宿命,庶民有庶民的宿命。 到了围墙近处,斯坦利指着一扇门说:看,这里就是女子监狱的入口。他拥抱她,他的嘴唇往下移动到她的唇,轻轻点一点,说:Dear,希望你过得愉快。我会来看你。他松开双臂。他将车开出这个地块,消失在远景。她楞了片刻,想一想,往大门走去。她和他做了几年男女朋友,她坚持不同居,他也无异议。状态一直维持着,但彼此不粘着。唯此,他们在这个分别前,波澜不惊,处之泰然。
她走近了发现,围墙是用很粗的铁丝连起来,在顶部有一圈圈带刺的防护圈。假如要想翻越围墙肯定会被刺痛刺伤流血,会从上面痛得跌落在地。想要越过围墙逃跑可不是容易的行动。这门是很普通的大门,并不是黑漆漆阴森森。她仔细读了门左边的一块铜牌:xxx女子教养所。她将要在这里接受什么样的教养?她一抬脚想要跨入,忽然耳朵上的一对耳坠子晃了一次,提醒她,这一对宝货是不能带进去的。早晨梳洗后,自己为什么会带上去?是想着和斯坦利出去玩耍的?她摇摇头,后退至铁丝网围墙边,将耳坠子卸了,用手指在围墙下边的土壤挖个小坑,将一对宝贝埋下。她对耳坠子说,宝贝对不起,我把你们遗弃了。
入狱手续不复杂。先是狱警递来一套囚服,要求她将自己穿的衣服剥了,放进一只特备纸箱里,在一个纸片上写上地址放入纸箱,狱方负责寄去。她写了斯坦利家的地址,他答应帮她保管私人物品的。之后套上囚服,穿上狱警给的米白帆布橡胶底跑鞋。接着开始量身高称体重打指模拍照片。拍两种不同姿势的照片,正面侧面。狱警很客气,让人感觉自己似乎是被接待入住的宾馆客人。
她看看自己囚服上身,感觉就变了。土黄色,四四方方二片布料,V字领,像个布袋套上身体,一条颜色相似的长裤。囚服将人的个体特征淹没了。她已然不再是进门之前的她。进门之前的她消失在身后了。囚服让她变成表格上的一种称谓-inmate。中文的表述是四块墙壁封住一个人-囚。最后一道程序是常规体检。男医生动作熟练,眼神也不歇着。他瞄着她逗趣:你的身材很不错,你看起来真年轻。他眼睛往里扫一下,表示监狱里面:那里的女人大都身材走样,难看哦。听他说这番话似乎他是选美教练,而不是狱医。她奇怪,狱医对一个穿着囚服的女人,感觉还能如此正常?不是皱眉嫌弃鄙视,看也不想看一眼?
她自己都不想看自己一眼。
她抱着床单毛毯跟在狱警后头疾走。气候反常,太阳当头照,气温有华氏80度。时值北方四月,大风大雪,冰寒刺骨本是常事。水泥道上有女人在阳光下走动,也有坐水泥道旁的长椅子上晒太阳。她们默默的,没有人唱歌。她们并不都穿着一样的囚服,她们的手脚也没被戴上手铐脚镣。她们将自己安放在有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她们浑身被阳光熏染,阳光再从她们身上折射出来。她们的脸模模糊糊看不出真实表情。她们有点干草堆感觉。不像莫奈画中的干草堆,细腻的,安静的;更像是阿尔芒德·基约曼笔下的干草堆,粗糙的,不安的干草堆。有人对她打招呼:嗨,fresh meat! 新来的!
走过一个大庭院,中间有两块草坪隔开,各边有一株桃花树,一红一白,在青色草坪的怀抱里,花苞鼓鼓的,将要绽放。水泥道跟蟹爪似的张开,通向一扇扇铁门,那是监舍的门。二层水泥平顶建筑楼群,合围连片。一条水泥道笔直走到底,狱警推开一扇铁门,她紧跟其后。狱警指向靠窗口的一个床位对她说你住上铺,说完扭头就走。这是一个大通间,排列着十几张上下床铺。有人坐床上,有人躺床上,有一些床位空着。有人转过脸,面无表情盯着她看。她犹豫片刻,走向狱警指的那张上下铁床,把手中的包裹扔到上铺。下铺的女人从床上站起身,她高个子,深黑肤,咧嘴一笑:欢迎来到小村庄。我叫乌鸦,我们是铺友了。
她正诧异乌鸦是个什么名字,乌鸦做一个手势:我们这里的不成文风俗,每个人都有一个艺名。乌鸦就是我的艺名。你以后也要有个艺名的。让我想想,我给你起个艺名好不好。
她未置可否,先爬上上铺铺床,铺好床,躺下休息。
乌鸦递过来一个塑料水杯,里面盛着半杯清水。又给她一个小面包,说,你先吃了这个面包,吃完睡个觉。现在是3点半,5点钟晚餐我叫醒你。她吃了小面包,喝了水,就睡着了。住进监狱的好处就是睡觉不用请假。
餐厅里左右二条队伍,一个接一个领取食物。免费食物都是要排队领取,花了钱的才能指使人端上食物盘子。二者互不苟同。什么是免费的概念?就是不能挑选,食物每人一份,各人相同。她跟着乌鸦取了食盘,找了座位。乌鸦叹口气:唉,不巧,你第一天来没有好食物。口气似乎很抱歉。她嚼着生菜沙拉,盘子还有土豆泥,炒饭,没有肉类。当人饥饿,对食物有亲切感,吃到嘴里咽下肚里,饱了,就满足了。她想,监狱给人吃住,是能够让人活着的地方。人在哪里活都是活,只要活着就是人。
餐厅来的人很少,她们匆匆吃完就走,没有好食物,谁有心情在餐厅里呆久。她好奇问乌鸦监狱里囚犯如此少,乌鸦说不是人少,是因为晚餐差,很多人不愿意来,宁愿自己做饭吃。怎么做?她没有看见监舍里有厨房。乌鸦说用微波炉做,以后你会看见她们是如何操作食物的。乌鸦又说,这些来吃晚餐的,都是没有人寄钱给他们在小卖部买食物的。她们只是为了活命而来,因为人不吃食物会饿死。假如不吃不会死,就没有人愿意来。
有个中国女人走到餐桌前,对她微笑,说,欢迎你,新人,我叫木棉,我们明天晚上为你举行Party。
她嘴里含着土豆泥,频频点头,受宠若惊。木棉摆手走了。
乌鸦说,起艺名的事,你们中国人老大会解决,不用我操心了。
她问乌鸦谁是中国人老大,乌鸦说,明天Party 她会出场,你就认识她了。她为每个新人开Party。明晚,你不用来餐厅吃饭,她会提供美味食物。
她几乎吃光了盘子里的食物,填满了饥饿的胃。
乌鸦吃了食盘里的生菜沙拉和炒饭,没有动土豆泥。
晚上11点,熄灯了。她躺在自己的狭小铺位上,回味这一天的感受。总结是:自己已经遭受了三茬摧残:第一茬是,囚服抹去她的外在个人特质,成为同一类群体--囚犯,并被其丑陋所羞辱;第二茬是监舍--犹如挤在三等舱航行,空气浑浊,人声嘈杂,忍耐无可逃避的自我暴露,毫无个人隐私可言;食物是第三茬--食物粗糙寡味,缺乏足够营养,只为为不饿死而吃食。她思忖,以后,活着就是每天必须忍耐这三重摧残。然而,假如自己能够在精神上将这样的生活当作是修行,岂不能给自己打开一条升华之路?至少,衣食宿是免费提供,无需劳力费神操心,这苦修已然先行有了物质保证的了。
她想了几分钟斯坦利,渐渐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