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黑眼记得那声音婉转柔和，宛若鸢啼凤鸣。那栗色眸子里射出一股超越年龄的勾摄能力。
她的眼睛大的像芭比，睫毛好像也特别长，就连眼珠子的颜色都比自己的好看。
为什么就连声音也如此动听？这个人刚才说得是普通话吗？为什么她会说普通话？还说得如此标准，如此流利？城里人都是用普通话交流的吗？
她刚才那句话是在问什么？为什么自己就听得似懂非懂呢？自己该如何回答她呢？如果也用普通话，会和她说得一样好听一样标准吗？自己会答非所问吗？她会不会因此笑话自己？
一连串的疑问在李黑眼的脑海中爆炸，散开了花。
归根结底，不就在于，她是城里人，她上过学？
而李黑眼，什么也不是。
不对，偷看？偷？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偷看她？她以为她比我美？自以为是天仙？我得偷看她？是在讥讽嘲笑我吗？
人类有许多高尚的品格，但有一种高尚的品格是人性的顶峰，这就是个人的自尊心。
若梦瑶犀利的眼神戳破了她仅有的一点自尊，像只流落街头的可怜的猫，因无处安放自己的躯体而发出凄惨的声音。
“你自以为长得美过嫦娥仙女吗？你以为你穿着这裙子就可以冒充白雪公主吗？你以为你来自城里就很了不起吗？你以为你的名字是全世界最好听的吗？你以为你说得出这个鬼语言就能装高雅吗？你以为你的鬼语言说得很流利吗？
你以为你站得比我高就可以狗眼看人低吗？瞧你那一副自命不凡清高的样子，很了不起吗？简直就是一坨屎。去死吧。”
无处释放的许久压抑终于趁机抓住一个可以释放的宣泄口，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星星之火，一触即发，带着呼呼的声响，肆意狂妄地蔓延，火势越来越大，所及之处须直至一片灰烬才肯罢休。
炮语连珠连番轰炸之后，李黑眼心里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淋漓，紧随而来的不安眼神四处乱窜，突然瞥见不远的一块小石头，于是弯腰捡起攥在手中，继续盯着若梦瑶，像是为对方随时突发的进攻做好准备一样。
但她见着若梦瑶像个愣头青一样卡在原地，找不到任何话语反驳回去，如鲠在喉，无语凝噎，脸涨得通红。
这个自高自大的伪仙女该不会听不懂自己的方言吧？不过，当然也有可能。人家毕竟长期在城市长大的。可能从小压根就没人跟她说过这样的土话，甚至可能完全不知道有它的存在。
人家可是精致无比的公主，怎么可能会讲这种俗人的地方话？人家没准打娘胎一出来就用那官腔一直讲到大的。
哼，做作，虚伪，恶心。看到若梦瑶那副急死的模样，就像一坨臭屎堵在肛门口，怎么使劲也出不来。
李黑眼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警惕。
“中看不中用的家伙，其实，你应该去死的。”
随即她将手里的东西砸了出去。
没等若梦瑶反应过来，她的额头早已渗出一丝血迹。李黑眼清楚地看见了。
只听‘啊’的一声大叫之后，迎面飞来的一支水彩笔不偏不倚掉落在李黑眼跟前。
“果然就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连砸东西都不会。白痴！”
被这话一反击，若梦瑶捂着脸哭着跑进里屋去了。
李黑眼猫腰拾起水彩笔，嘴角挂上掩盖不住的狞笑。
当晚，月亮出奇的亮。李黑眼在天台上借着月色用水彩笔在纸上摸索起来。她不明白上学的个中滋味，因为早晨没有人催促她起床，告诉她抓紧时间，要迟到了。她连笔都没法握好，拿在手上总是抖个不停。
于是她用左手按住右手，前后左右抓着攥着正的斜的变换各种姿势，划出的线条就像一只只畏畏缩缩的向下滑行的毛毛虫。最后她索性握紧拳头将笔用拇指包住，好像不那么抖了，可是姿势显得特别古怪特别丑陋。
她想起白天若梦瑶好像不是这么握笔的，同样的笔在她手上总能挥洒自如，怎么到自己手里就变得东扶西倒了？
越想她胸口起伏的频率就越快，眉头拧巴在一起，鼻口的呼吸愈发急促，撕拉撕拉去了半本纸，揉成一团，用力把它抛出了天台。
那些纸是从她家门前经过的一个二年级男孩的书包里掉出来的。他当时的背包忘记关拉链了，似乎要赶时间，跑得比兔子还快。
但她最终还是坚持了下去，消耗最大能量和精力画了一幅自认为满意的画。她想象着第二天一早杜鹃看到时脸上定会露出八颗牙的表情。是的，她打算一早就将画给杜鹃。
一阵凉风吹过，她带着期待和兴奋的心情，和明月道了声晚安，将毛毯往身上扯了扯，稀里糊涂地睡去了。
天台一角不知道装什么的塑料罐掉落地面发出‘啪’的一声响，撕伤了黑夜的安稳，借着风力滚落到她面前，轻轻撞击着她的鼻尖。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将它拿起瞥了一眼放在胸口，呢喃着：“你这蠢蛋，你应该去敲若梦瑶的鼻尖才对，她的比我的高啊。”
第二天。清晨。
天边已挂上几缕红光，云层清晰可见，天色明亮如镜。
当李黑眼把画递给杜鹃时，她正在埋头清洗床单。隔着肥皂水还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酸臭味。估计昨晚李冒又是喝得稀巴烂才回家。
她讨厌他的那一群猪朋狗友。他们聚在一起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吃喝玩乐。每一次来家里吃喝拉撒都要搞好几个小时一片狼藉之后才会意犹未尽地结束。
杜鹃和李冒赚来的钱肯定都是被李冒这些酒肉朋友给吃光了，所以他们财务的天平秤永远都倾向于亏损的那一边，即便维持平衡也得捏几把汗。
所以他们家总也达不到小康水平，永远超不过若梦瑶的家庭。所以他们永远也没有想要送自己去学校的想法。所以她永远只能认那孤零零的几个字。所以她永远也去不了城市。所以她永远也翻不了身。
所以，她恨李冒的那些猪朋狗友。
他们当中有个长的贼眉鼠眼皮笑肉不笑肥头大耳浑身油腻的老男人总是趁李冒不在，用她家的煤气煮各种各样的饭菜，之后再把它们一一端回去和他的老婆儿子一块吃。李黑眼偷偷跟踪到他家亲眼看见的。
他的老婆和他一样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知道是喜欢占人便宜的那种老俗老俗的女人。他的儿子肥的像头猪，看过去特别蠢。
李黑眼分别给他，他老婆，他儿子依次起了个外号：环眼贼，胖墩，蠢猪。
“你三番两头去李冒家用他的，他都不说你啊？”胖墩夹着一块肥肉塞嘴里，边嚼边问。
她脸部的肌肉因咀嚼而大面积伸展，浮动。比起杜鹃，她的吃相特别难看。杜鹃虽胃口不错，吃饭也大口，但比她苗条多了，咀嚼的面部肌肉运动也比她美的多。
杜鹃就算喝白粥也像在吃美食。而她像饿死鬼投胎，几百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一样。
“你以为我白啊？”环眼贼也夹了一块肉放嘴里，吃相同胖墩一样丑陋，“当然是趁他俩不在的时候。”
“那他们娃儿看见咋办？”
“放心吧，那娃有时半路出去了也不在。大门又没有锁。”
“万一东西被偷了咋办？”
“就李冒那副德行，一天和尚一天钟，能有什么东西好让人偷得？”
“也是。这地方治安也好。不过万一那丫头半路折返瞧见咋办？”
“就算看见，她一个毛孩能把我怎么着？她不懂这些，也不敢吱声的。都这么过来的了。”环眼贼扒了一大口饭，“你个女人今个怎么这么啰嗦？吃你的饭。这些不用你担心。”
“谁爱管你来着。这不关心多问两句，你就嫌烦了？”胖墩没好气地反驳，“这要换成杜鹃，那个狐狸精，你这态度肯定就不一样了吧？”
杜鹃？这跟她扯上什么关系？
李黑眼心里纳闷，怀着探索未知宇宙的无比好奇心，更加想知道个中缘由，遂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