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内外交困,他不忍直视爱子的陨落,凭着毅力冷静的为儿子请医延长时日,宽慰夫人。当他走进儿子的寝室,看到屏风上那幅熟悉的爱子笔迹,呼吸几乎停滞了。
上面大书:宋故王先生墓志,先生名雱,字元泽,登第于治平四年,释褐授星子尉。起身事熙宁天子,裁六年,拜天章阁待制,以病废于家---
安石老泪纵横,模糊了后面字迹,哪里还能故作镇静:“我儿潇洒豁达胜于为父,竟是天妒,天妒啊!”他声音悲咽不能自持。
王雱第一次见父亲如此失控,慌的想起身去扶,哪有力气,差点跌下床榻。
安石上前抱住,哽咽道:“为父一生致力变法,我儿追随不殆,若弃父而去,此一切还有何意。”
“爹莫这样,儿子和爹一样是为大宋强盛,至死不悔。儿子是怕哪天口不能言,所以请爹爹过来有话要说,请爹爹节哀顺变。”
安石被他这话逗得哭笑不得,抹了把泪道:“事已至此,爹也替不了你,有话就说吧。”
王雱重又躺下,认真道:“爹可有想过,圣上已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言听计从的圣上了?即便没有二弟这次,圣上和父亲早晚会有这一天,是我们高估了君臣之谊。爹想想自古变法者的下场,非是儿子灰心,是寒心。我们识人不明导致绝境,圣心又难测,若真有那一天,父亲早日退隐才可保得一家平安,儿子九泉下也能瞑目。”
安石何尝不知,为儿子安心,他点头答应。
王雱又拿过身旁木匣,打开,里面依次是木笄、金簪,华钗,他抚摸良久:“这是我给熙儿准备的及笄礼,怕子吟难过,我走后爹帮我收好。她们俩就拜托爹爹,儿子真不舍得,她还那么小。”
安石强忍悲伤,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秉文二字:“这是熙儿的字?”
“嗯”王雱声音疲惫沙哑:“儿子无所出,只有熙儿,一生所学来不及传授与她。”
“放心,爹会好好教她,你累了,歇着,再不要瞎想。”
“爹”王雱又一把拉住他衣袖:“还有一事,在我弥留之际,不想让子吟在跟前,儿子不愿让她看我离开。”
“好。”
“不好!”子吟推门进来,泪流满面却是怒目相对:“我嫁给你统共才不满五年,你狠心抛下我,我不计较,连最后都不让陪,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王安石抱着木匣悄然退出。
王雱拉过妻子,抹去她的泪:“你不怕?”
“为什么要怕?泽郎若怕,我想去陪你。”子吟说着,泪又出来了。
“你敢,你若陪我,我在阴间也把你休了。”他歇了会儿,柔声道:“媚儿,你好好陪着女儿,我会常去看你。”
子吟破涕一笑:“胡说,你当我傻?”
“不是胡说,你帮我拿纸笔来。”他运了一会儿力气,接过沾饱墨的笔,在子吟举在自己面前的宣纸上,提笔写着,等落完笔,手抖的笔都掉地上了。
子吟忙扶他躺好,用手帕擦着他一头的汗。展眼看那纸上写着一首词,词牌用了夫君给自己用的媚字,秋波媚。她泪眼朦胧读着上面字迹: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王雱待喘匀了气儿,抬手指指:“你看这儿,我是不是天天回来看你,你想着做梦就成,你和女儿我都不会忘的。”
子吟轻轻趴在夫君身上,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落在他胸口,声音委屈哀怨:“你骗我,你说好带我归隐,说好看着女儿及笄出嫁的,你为什么做不到。”
王雱把子吟的头按在胸口,手无力的拍她脊背,没有语言可回。他想,他是想,却做不到了。
萧子吟从此就没离开过王雱身边,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最后的弥留,她就这样抱着他坐在榻上,嘴里喃喃自语。因为她的泽郎弥留之前说过,即便他口不能言,却能听到她的话。
果真,听她说到以后女儿的婚礼,说到她会在梦里找他,泽郎的手指就在动,他真的能听到。她就这样一刻不停与她的泽郎说话,直到他的手指不再动,直到他的身子一点点变凉。
香草可怜自己姑娘,哭道:“大官人已经去了,姑娘自己保重。”
子吟茫然看着塌边的家人,十分不解:“都说人走时会回光返照,我等了这么久,哪怕是半日也好,泽郎怎么就这样走了?”
是啊,她的泽郎从知道时日不多后,就是这样平静,病痛的折磨没有让他失去自制。
就在熙宁九年的六月,王雱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妻儿家人,带走了他的遗憾,他的无奈,只把对妻子女儿的眷恋,永远留在了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全文完结
后记
《王雱与萧子吟》一文至此结束了。
大多网上流传的王雱和王旁被混为一人,王旁嫁妇的传说也安在了王雱身上,论据就是因安石才学深厚,不信他会给儿子取出同音字的名字,因此不会有二子这一说法。可事实上,他确实是给俩儿子取了同音字,也确实有两个儿子。几经误传两人的事迹也就混为一谈。并且王太祝生前嫁妇一说,里面的太祝一职,是礼部掌管祭祀的职务,与王雱升迁龙图阁直学士和拜天章阁待制的天子近臣职务相去甚远。因此嫁妇的只会是次子王旁。
长子王雱死后留下三岁女儿,后嫁给吕安中,二十七岁时丧夫,服丧后,归本宗守义未嫁。
王雱妻子萧氏也是一生守寡未嫁,女儿曾为她上书皇上请封,极尽孝义。
王旁嫁妇后独自抚养一子一女,中年卒。
王旁擅长书画,喜爱唐诗,也颇有才气,只是相较于未及冠便成名的王雱却逊色。他基于父兄光环笼罩,并无出色的作品流传于世,这种压抑,性格不虞也是可能的。
王雱注重论政著述,很少在诗词上用功,遗留诗词作品不多。以此推论,王雱那首《眼儿媚》也不会是因婚姻悲伤而作。这种误传却使得许多作者以此为题材写出了不少悲伤的爱情故事。不过,事逾千年,这首词作者也难说不是王旁被误传为王雱呢(这是我无证据的猜想罢了)
历史是统治者当权时写下的,因变法中弊端被世人诟病,王安石父子便成了一部分人故意贬低的对象。以讹传讹,到了民间就成了一桶任意泼下的脏水,直到现在,网上还是诟声一片。
自宋以后王雱一直被正史野史写的狂傲不堪,可这些历史资料又不断地被证明自相矛盾不实。但历史是残酷的,也因此,使王雱这位在对儒道释颇有见地的年轻学者,其大量作品没被流传下来,这是非常遗憾的,也是学术上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