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冷暴力郊狼

人在旷野疾走。四周昏暗不清。紫绿色云朵，扭扭弯弯，绕着几颗小星星翻滚。云朵越转越快，夹着呼啸的冷风。她猛然惊醒，浑身打颤，连打几个喷嚏，流出清水鼻涕。她坐起身子，摸到枕边的卷筒纸，撕拉一大张擦鼻涕。监舍里黑糊糊，正是夜半酣睡时分。静谧中听到有呼隆隆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转动，一阵阵冷风随之吹来。风似乎夹裹了利剑，透过薄薄的毛毯将身体刺痛。斜对面上铺一个人影也坐起来，头茫然转动，猛打几个喷嚏，呆坐片刻，复又躺倒。

 监舍入口处墙面上，一个悬挂式硕大电扇正在猛烈地转动，呼啦啦吹冷风。乌鸦下床，探出头看看上铺，她还坐着，裹着薄薄的毛毯，不停用纸擦鼻涕。乌鸦走过去关了那个风魔。她回来递一条毯子给笑-Laugh，叫她躺下继续睡。笑-Laugh盖着两条毛毯睡去。

一大早，大喇叭的呼叫声照例响起。没有人起床，只听到打喷嚏声吸鼻子声咳嗽声，此起彼伏。

监舍长出现在监舍入口，一张长脸，苍白泛青面皮，就差一副獠牙。她手指向上方电风扇，一声狼嚎扫过监舍：是谁关了电风扇？我在问你们，是谁关了电风扇？是谁关了电风扇？？卡嗒一声，大电扇被重启，冷风呲溜溜像条蟒蛇，再次来回蹿动，射出利剑。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打喷嚏声吸鼻子声咳嗽声在回应她。

她是一头郊狼，她有威权控制这个洞穴，洞穴里是尽是耗子，足足有87只！她的脸是金克木面相。木主仁慈，仁慈被金压制，她没有丝毫仁慈心。在北美5月份，夜晚室温只有华氏不到50度，她发动那个硕大电扇，整夜扇冷风。她的脸整日挂着一副冰冷的表情，三刀也砍不出血。那双冷暴力的眼盯着你，发出二道寒光刺透你的胸骨。那寒光来自于某个冰冻世界。她喜欢这样说话：我有没有说过要把衣服塞进裤子里去吗？我有没有说过不能将餐厅食物带进监舍吗？我有没有说过早晨起床就要把床铺整理齐整吗？我有没有说过…….

她直挺挺站在门口，以为某一只耗子会举起手承认关了电扇，然后可怜巴巴等着受她责罚。许久，也许只是几十秒，无人回应。有人下床经过她身边去洗漱室，无视她的存在。她被激怒，尖利的嚎叫再次响起：我再问一遍!是谁关的电扇？一双冷暴力眼横扫监舍左右上下。

还是无人举手应答。她的愤怒升级：你们不知道我在拯救你们吗！你们这些耗子挤在一堆，细菌病毒在你们身上摇滚蹦跳，叫你们得病，死去！她暂停数秒，似乎呼吸困难。也真是委屈了她，她每天从外面的新鲜空气里，坠入这个臭不可闻的洞窟，鼻子和肺叶受尽折磨。

她憋足一口气，再次愤怒呼喊：这屋子里徘徊的臭气，你们闻不到吗？

但是我们闻不到，我们的嗅觉失灵了。请问，为什么将八十几个人窝在一起？养鸡场里的鸡才是这样生活的。这监舍上下二层睡两个人，左右两边的床位间隔不到一米。不是缺少土地，不是缺少建造简陋房子的资金，缺少的是对女性的同情和帮助。缺少的是对于过度量刑，过多关押女性的反思。能不能多造几栋这样的建筑物，少折磨女囚的身体和神经？这样的状况，对于社会和家庭有何益处呢？女人撼动不了国家机器。

而郊狼心里只有轻视：这87只耗子低俗穷酸卑劣肮脏倒霉，还要我忍受它们的臭味和自我意识？这些耗子们有地方住有吃喝让它们活着它们还敢不服从？这些卑下的囚犯，在她们面前，我就是正义的化身！ 她每天上午要进大房间巡视每个床位纠正错误，顺带随意训斥看着不顺眼的人和事。比如被子没有叠整齐，衣服挂在不对的地方，柜子里是否有保存违禁品。所谓违禁品就是从厨房带回的食物，或是花钱买来的食物。她感觉自己是这个领地的女酋长，必须具有威望和权利。一个个不敢违抗命令的耗子，叫她兴奋叫她解气。她每天吸取这样的养料，喂饱她阴暗猥琐的灵魂。

没有人回答她，只听到打喷嚏声吸鼻子声咳嗽声，走动声。

郊狼提高嗓门再吼一声：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会狠狠处罚你。都给我起床！该干什么去就干什么去！然后她指指乌鸦：你到我办公室来。转身走了。乌鸦跟过去了，小甜甜悄悄跟在乌鸦身后。乌鸦进来办公室的门，小甜甜躲在门边听。乌鸦说是她干的。郊狼不相信是她干的，狞笑道：你在说谎，想要保护什么人。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我们年年在五月份开大电扇，你早已习惯了。我知道你一直是很忠心对我，说吧，是谁让你关电扇的？你要是不说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乌鸦坚持说是她关的。你不说我能猜到，一定是你上铺关的。只有她是新来的不习惯电风扇。你说是不是？那些墨西哥女人结实得很，不怕吹电扇的！她身体那么娇贵？我就看着她不顺眼。一副桀骜不驯的臭模样，成天不干活，捧着大厚书，躺在床上装学者。这里不是她耍酷的地方，这里是监狱！你去把她叫来！乌鸦不回嘴也不动。这么多年在她的爪牙下活命，习惯了她的耀武扬威颐指气使。

笑-Laugh在门外听到郊狼说到此，一脚踏进办公室指着自己说：是我关了电扇，你处罚我吧！

郊狼瞪一眼笑-Laugh：要不要进禁闭室住几天？那里没有电扇吹你。

笑-Laugh点头：好，我去。（可以不用见到你）。

她冷笑：还敢犟嘴。别人都怕关进禁闭室，你装作无所谓。是显示你的尊严来刺激我，和我较量吗？你以为你还能支配你的自由意志？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郊狼的习性就是爱吃耗子。她是这个耗子洞的长官，她的特权就是玩弄耗子以此为乐为生。在她看来，她身上的每一丝细胞都比耗子们贵显十万倍。她在这病态变态的职业习惯中磨损着她的人生，一种毫无人性的人生。耗子们无能为力咬牙切齿可又不得不忍受这冷酷这恶毒这恶作剧。）

笑-Laugh想要回嘴，可是忍不住接连打喷嚏，流鼻涕。

她表情厌恶，摆手：出去出去，你出去！你在传播病毒！不要在我办公室里传播！忽地，她脸上竟然现出极其恐怖的神态。

笑-Laugh即刻转身走出办公室，回到监舍，洗漱了，去餐厅喝热咖啡驱寒。到了下午，笑-Laugh开始发烧头痛，浑身软绵绵，双手捧不住《龙纹身女孩》。她想要尽快读完，可以去读姐妹篇《玩火的女孩》。这本书也太厚，有500页，耗尽了作者的心力心血。他写完这本书，倒地而死，为艺术献身了。乌鸦让她服感冒药片，喝热水，躺下睡觉。

乌鸦去找她的朋友野牛。野牛睡在监舍的最后排，吹不到风。乌鸦说自己的上铺感冒，吹不得风扇，问野牛是否愿意晚上睡到自己的上铺来挡风，笑-Laugh睡在她的床铺。野牛犹豫怕被夜里巡视的狱警发现，是要关禁闭的。乌鸦给了她一包泡面，她半推半就笑纳了。在这里，泡面是招人喜欢的贿赂。

野牛是印第安人，因眼疾右眼球被摘除，装了假眼，左眼球发生了基因突变，产生一种特殊能力--预见能力。她的预言十有九准。比如监舍里某某将会生病，某某将会被减刑，某某家人会来探监。她给人预言按每个人次收费。野牛体能奇异，不怕热不怕冷；不怕风，不怕打雷。在特别的天气或者特别的情绪时，她的独眼能看见人的骨骼内脏。她对乌鸦说，自打我住进监狱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强会变弱，大会变小。反之亦然，弱会变强，小会变大。有来自于无，无中可以生有。她说这电扇是个妖孽。她预言，在不久的某一天，这妖孽将会唤醒一种微小到肉眼看不见的物质，这物质强大无比将威胁并伤害人类。邪恶唤醒邪恶。小恶变成大恶。这里有人会首当其冲被灭掉。她知道将被灭掉的人是谁。但是，现在不能泄露。

某天午后，野牛午睡醒来，未起身。窗外一抹骄阳射到她的铁床架，再反光出去。她听到有脚步声渐渐走近，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眼前，那一束反光正好投射在那人身上。那反光就像X光，让她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人的骨骼，还有左右两片肺的样子。那两片肺肿胀着，颜色却不是正常的暗红色，而是变成了灰白色。再往上看那人的脸，也变了色，不是寻常惯有的苍白，而是酱紫色。野牛被这一景象骇到，迅即，翻身朝里，闭上独眼，小声咕哝：哦，我的天哪！后来的事实是：病毒疫流传到了监狱，强势的郊狼被更强势的毒皇冠选中，最后熬不过去死了。死的时候，她一贯青白的脸变成了酱紫色。

野牛无恙，照样在监狱里说预言，吃饭睡觉。

那天晚上，半夜里起了大风，气温骤然下降了摄氏10°。那个大电扇越转越慢，最后自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