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意，嘉宁二年，也就是我十三岁那年，我入了宫。
我叫沈意，我是沈家的嫡长女，我爹爹沈衡是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二叔沈彻是协办大学士，三叔沈得是礼部尚书，我姑姑沈徊，便是当朝太后。我阿娘周华萱是英国公的嫡孙女，大舅周华岑是吏部侍郎，小舅周华郑是镇国大将军。我出生于官宦世家，书香门第，我是顺天府的沈家大小姐，我叫沈意。
我叫沈意，嘉宁二年我入了宫，可那之前，我便心属一人。
他叫顾朝。
十三岁的我，一直认为没能嫁给他，是我人生中，最无奈的事。
从十三岁，几经折腾，二十七岁，也是这样想。
窗上黄鹂清音宛转啁啾，站在梨树梢上，一身黄，潜入一树白。我握着松鹤笔，正在端详笔尖的毛，女师刚刚穿过垂花门，衣裙被缠在上面的藤蔓蔷薇勾住，在低头整理。她整理了片刻，依旧是清婉的样子。
昨夜沈祁受了罚，说是顶撞了苏夫子，被罚抄写一百遍《孟子》，至今还在期期艾艾的抄写，还一直嚷着手腕好疼。
苏夫子和祁女师是夫妇，苏夫子是慎行先生的徒弟，是个芒寒色正的人物，祁女师早年也是文词女友，是袁老儿的女徒。苏夫子教沈祁，祁女师教我和沈霁，不过沈霁不大会来听。
我其实是想要上女学，但是爹娘不肯，爹爹又公务缠身，阿娘是我的启蒙老师，但是后面懒得教，就又聘了祁女师。
祁女师缓缓走来，我们相互行了礼，她从来都是讲一会《内训》《女训》等就面带倦容，教一点搪塞爹娘，然后就给我讲起了诗画。
昨日她才教了我枯柴描，颇似皴法，逆锋横卧，我作了一幅老翁卧石图，她接过，蹙了会眉，我看着她的神情，知道是有些不好，待她再递回来时，一把攥起画纸，置于宣炉之中焚烧。
她讷讷：“你……你怎么这般……”
“不好，难道还要要？”
我重新洗了笔，紫檀木案上摆着青花笔洗，笔山，待笔尖的墨沥的半干，才在薄黄的纸上落下一笔。
她的指尖推开我的笔身，干涸丑陋的墨迹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她长长一叹：“罢了……”她起身，拿走裁纸刀，重新裁了两张花帘纸，又研了墨，“你的心气浮躁，俨然不似你庶妹。”
这应该算是一种严厉的批评了，我撂下笔，支着腮，指尖的墨也沾在下巴上，懒懒笑道：“我不及她，她怎么不来上？”
她重重的搁下墨，颤着声：“你在说什么，忤逆师长？看来不错，去扬州两年，性子都养野了，你也少给我这般轻狂，给我抄三十遍《内训》!”
三十遍《内训》比起百遍《孟子》算轻的，可我就是不理解了，浅浅一笑：“师父，你常说女子亦是英物，切不可学那骄奢淫逸之辈，应内俭外勤，尊师重道，否则纵有珠零锦粲之才，也不过是沤珠槿艳罢了……师父，我扪心自问，确是对你恭敬了这么些年，如今屡变星霜了几载，到底是输给了她什么啊，徒儿愚钝，请师父明示。”
她显然是没想到向来克制自制的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愣了好久，才道：“你有点不一样了，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人总是要成长的，不是吗？”我冷静的笑。
不一样吗？
所有压抑的本性，是咆哮还是温婉，是懂事还是叛逆，我自己都不懂了。
可是顾朝，是我无论咆哮还是温婉，是懂事还是叛逆，都无法失去的逆鳞。
你懂什么叫做，爱一个人就要学会奉献自己吗？
我与她皆无言。
将暮未暮的时候，我正倚在绣银色祥云纹的大迎枕上，百无聊赖的翻看着手中的《女诫》，风萍正临于桌前拿着薛涛笺给天津卫的宁默写回信，风薇正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洗着手帕。
读到“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时，爹爹悄悄从百鸟锦屏后转过来，一把把我抱起，书掉在地上，我咯咯直笑，像孩时一般往他怀里钻，他哈哈的笑，把我放下来，刮了刮我的鼻头，我皱了皱鼻子，他又故作严肃：“阿娇是怎么了，听祁女师说，今天阿娇可不乖。”
他一厢说着，一厢遣退了风萍和风薇。
我歪着头看着他：“那爹爹觉着呢？阿娇今日乖不乖？”
他从袖里取出一圈鎏金镯子，套在我手上，我垂下眸，把镯子在手上转了一圈，喉头一紧，滚下泪来。
他没看到，他只是手掌托着我的后脑勺，把我的脸埋在他被冷风吹过的怀里：“阿娇，顾朝是个好孩子，爹爹知道，可是……”他也哽咽着，爹爹是首辅啊，他从未在我面前哭过，我拼命压下痛苦的颤栗，听他继续说：“……你的名字样貌递了上去……皇上他……”
后来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个男人哭着，一步步把我推向另一个深渊。
“可是……”我突然哭了，哭出了声，他惊诧的看着我仰面，泪打湿了他的石青色直裰，晕染了一片。“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顾朝啊……”
顾朝。
顾朝。
顾朝啊。
“阿娇……别哭了，顾朝在外面……”他的眼尾一红。
“我不要见他……我不要他来……你让他走，你让他走啊……”我背过身，双手捂面，泪水顺着指缝溢出，“我现在好丑……你让他走……”
顾朝啊，他怎么能看我这般狼狈的样子？
“不会的，在顾朝眼里，意儿一直都很好看，无论怎样……”是他的声音。他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刚才的话听了多久，他就这样来，轻易地让我破了心防。
爹爹已经出去了，悄悄地，屋子里只有我和他。
他轻轻地揭开覆在我脸上的手，掌心里湿热，全是温烫的泪。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我低微的哭泣声，待我再去抬眼瞧他时，发现他也潸然落泪，泪滴在他的指节上。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初见到他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