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走后,李渊对裴寂道:“裴监,现众卿和二郎俱为刘文静求情。我也想过,刘文静即使造反,也未必强过那李密。今其反形未具,杀之恐难以服众。况当初晋阳起兵,他的确出力不少。依我看来,不如贬他三级,给他个无足轻重的闲官当当算了。”
裴寂情知秦王与刘文静知己情重,如今自己已得罪秦王,只得一咬牙,索性将事情做绝!他将刘文静与秦王世民联系起来,便想出一条一箭双雕的阴毒计谋,于是问李渊:
“陛下是愿大唐江山万世永固呢,还是如隋一样只有两朝?”
李渊大惑不解,问道:“裴监何出之言?”
“陛下立大郎为太子,可如今秦王声望渐渐超过太子,与当初杨广为晋王时,声望高过隋太子杨勇,何其相似耳!”
“噢?”李渊一惊,他素来将裴寂视为知己,并不隐晦心中所想,此时言道:“其实若论三个儿子的才能、功勋,二郎的确胜过其兄弟。若将来将皇位传于他,我以为他会比大郎做得好。”
裴寂大吃一惊!若是二郎得势,他裴寂在朝中恐怕就休想有今日风光了。他忙劝道:“陛下差矣!立嫡以长,乃国家永固之根本。秦始皇废长子扶苏而立幼儿胡亥,隋文帝废太子勇而改立晋王广,皆二世而亡。若说秦王贤德,那隋炀帝广,当初为晋王时,岂非亦德才兼备,贤名远播?今大郎已为太子,天下人皆知,并无失德之处。陛下万万不可动废长立幼之念!”
李渊沉默片刻。他实是赞同裴寂此言。他也以为,凡事皆有规矩。立嫡以长,天经地义。若说立嫡以贤,必令后世子孙,为一太子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争斗不休,岂有宁日?故此在立嗣问题上,当初身为唐王的李渊虽大感困惑,终不能破除立嫡长子的规矩,虽深惜二郎之才,也只能为大局而割爱。
李渊已有几分明白,却道:“我并未有废长立幼之意。只是,此事与刘文静何干?”
裴寂松了口气,连忙道:“陛下圣明!陛下请想,这刘文静之才识谋略,的确远在众人之上。而又性情粗疏,胆大妄为。今陛下将其逮捕下狱,即便他原本并无反意,如今必心怀怨恨。他又与二殿下关系非同一般,二殿下千里快骑进京为其求情,可见对之重视。今若放他出来,他日恐难以为陛下所掌控。他若居中在二殿下面前挑拨生事,令二殿下不安于藩王之位,必生事端。若两位殿下失和,则大唐前途堪忧!”
李渊果被其说动!他原本生性多疑之人,当初晋阳起兵之际,刘文静所表现出来的胆识谋略,就足以令他心生恐惧!今见裴寂言之有理,李渊沉默半晌,问道:“那以卿之见呢?”
“为今之计,必得固太子之位。欲固太子位,就不能将刘文静此等阴险叵测之徒送至秦王身边。秦王仁孝,若无外人离间,必会忠事陛下,礼敬兄长。只是秦王毕竟年轻,陛下须时时提防他身边小人滋事。”
目下圣上还得依仗秦王之力去荡平群雄,一统山河。裴寂纵然无能,这一点还看得清楚。何况二郎与圣上毕竟是亲生父子,“疏不间亲”,裴寂就算再借几个胆子,也断不敢将攻击矛头直接对准秦王。
李渊默然。
裴寂突然拜倒于地:“臣为大唐社稷着想,恳请陛下效魏武诛杨修故事!”
李渊心头巨震!
裴寂所言,乃是后汉三国时代一段历史典故。
当时雄才大略、声名显赫的魏王曹操,在子嗣问题上亦大废周折。曹操长子早逝,其余诸子中,偏爱次子曹丕和三子曹植。
曹植才气横溢,文武兼备,然而这个天才少年,个性洒脱不羁,不拘俗礼。才名冠绝一时的名士杨修与之结成莫逆,曹植敬之若师,引为知己。
曹丕亦有才略,心机深沉,含而不露,极善揣摩逢迎父王曹操之心意。
兄弟俩为世子之位明争暗斗,展开一场激烈角逐。他们各自周围的谋士僚属亦各显神通。身为曹植的首席谋士,杨修自然竭心尽智,出谋划策。
一代枭雄曹操,对一切洞若观火。几经艰难抉择,终觉曹植虽有惊世之才,却过于率性天真,此乃其政治生涯致命弱点。曹丕之才气虽略逊于其弟,然阴忍多谋的个性足可弥补。于是最终选立曹丕为嗣。
大局已定,曹操开始为身后曹丕顺利接位廓清道路。他大力剪除曹植的羽翼,首当其冲者便是才识出众、与曹植素称莫逆的杨修。可叹杨修绝世之才亦难救自身,在一次随曹操出征途中被罗织罪名杀害。
李渊对这一历史典故并不陌生,如今听裴寂提起,觉得与今日时势的确有某种惊人相似。
他不愿去想:大郎、二郎从小亲密,难道我李家夺得天下,竟会引起他兄弟权位之争?
可他又不得不想,历代宫廷王室之中,因权位之争导致亲人反目、骨肉相残的事例太多了!
李渊示意裴寂起身,自己在厅内不安地踱来踱去。
我该如何处置刘文静?
杀了他?
二郎千里进京,力保文静。他与刘文静的交情,自己是清楚的。若杀之,必伤爱子之心。况那刘文静的确有首义大功,今谋反之状未明,看来多半也只是与裴卿私怨而已。杀之恐难以服众。新朝初立,人和为上呵!
放了他?
裴卿所言又大有道理!那刘文静若心怀怨恨,或是仅因为他与二郎关系近过大郎,欲为自己今后谋富贵,煽动二郎不服于大郎,岂非要引起大乱?当初他既能为二郎献策,南下入关以争天下,今日自然也可为二郎谋划,夺太子位以成帝业。天下未定,若起内争,后果不堪设想!
李渊深感帝王难当!
偏那裴寂,见李渊已心有所动,火上浇油道:“陛下圣明!当初在晋阳时,刘文静就曾私下对臣言,二殿下乃当今‘汉高’,而他则以‘张良’自诩。陛下若不早作决断,必酿成巨祸!”
李渊果然心头火冒三丈!岂有此理!你明知我是他老子,却推举二郎为“汉高”,置我于何地?怪不得二郎口口声声,奉你为首义第一功臣,原来你们一个是“汉高”,一个是“张良”!我若不除掉隐患,哪天你真的再给二郎来个“首义”,二郎年少,哪经得起这等阴险难测之人诱惑?到时候我和二郎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我李家才真正是大祸临头!
李渊心中杀机渐盛,脸容仍旧冷峻阴沉,不愧老谋深算!
裴寂望着面色阴郁的李渊,一时猜不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