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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瞪着我干嘛？也睡不着吗？”顾盼与墙上的斯嘉丽·约翰逊对视。

　　美丽女人饰演的超级英雄娜塔莎·罗曼诺夫，成为郁妍心中的图腾由来已久。“黑寡妇”头衔里的“黑”，在郁妍那里意味着不可告人的黑暗过往。而女英雄所具备的神秘力量，则更寄托着女孩儿对于自身强大的无限渴望。

　　郁妍花了一个月时间将图样上的美貌黑衣女人呈现为十字绣像，并悬挂于卧室墙上。

　　一开始在金发还是红发的选择上，她举棋不定。其实两种发色的剧照她都见过。女星美艳出众，轻松驾驭各种发色。不过郁妍偏爱黑色紧身战衣搭配红发。

　　一众绣像样板里，她挑选了体态姿容最心仪的一幅。只可惜画面中对应的金发与她的审美产生冲突，这使她苦恼不已。

　　“妍妍姐，你就用红色的呗！喜欢哪个用哪个。”

　　“可不是这么随便的。”

　　“为什么？就是个DIY的作品，还不能随心所欲？”

　　“当然不能。你要是明白她在我心里的分量，就不会这么说了。”

　　顾盼便不再多言。他乖乖回屋，凑着门缝，看郁妍坐客厅沙发上将红线和金线拿起又放下。

　　后来墙上这个漫威宇宙中唯一的女英雄被赋予了郁妍左右权衡之后终于定夺的金色头发。这件事上，妍妍姐没有遵从内心，而是忠实于原始剧照。这个结果在顾盼看来是郁妍为数不多所作的妥协。他知道其中一定有特别的意义，或者说“分量”。但是直到三月上旬的那一天，他都不曾有机会听到解释。

　　终于，顾盼与金发女人对视到两眼发酸。

　　他按亮了郁妍书桌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零点一刻。

　　前一天差不多同一时间按钟时，亮光就已经相当微弱了。顾盼没指望那仅存的电量能熬到今天。

　　学期考试还剩一门。顾盼以每天不到五小时的睡眠接连扛过了五门考试。他摸出了规律。十一点学习完，上床半小时内睡不着的话，跑来郁妍房间坐一坐，或者站一站。凌晨一点前应该可以成功入梦。

　　前几天都成功了。今天应该不会例外。

　　但睡眠障碍真是不好的体验。它让人焦躁、心悸、口渴，不停地想喝水。水喝多了，又会不停地跑厕所。太难受了。一定要找个比妍妍姐卧室更管用的诊疗室。

　　几个小时后即将考完最后一门。顾盼决定在放假离开A市前，再去一趟社区中心二楼。

　　2

　　“心灵氧吧”的门开着。从转角楼梯上去，能看到那间屋子的光亮投在走廊地面上。

　　顾盼订了下午两点的车票回老家。上午九点，他准时来到这个上次给他吃过闭门羹的地方。当然，那天更值得他记忆的是碰见凌寒露，并享用了一份她做的爱心印尼炒饭。

　　“心灵氧吧”进门处，一盆大叶伞伫立着。像个发量惊人、面容素净的迎宾女郎。也正因为长势姣好，枝繁叶茂，挡去了小部分室内的景象。

　　“苏医生”就在被挡住的那个区域里。

　　顾盼轻敲了两下门，里边回应来的是一声频率颇低、质感温柔的“请进！”

　　他往里走了大约五步，看见了声音的出处。房间靠左一张办公桌前，男士敲完最后一记键盘，抬起头来。

　　“请坐！”

　　顾盼知道自己来做什么。但与一个陌生人在陌生空间里面对面坐着，他需要别人提供助燃剂。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苏。苏驰远。欢迎你来心灵氧吧！”

　　“苏医生您好！”顾盼调整坐姿，将肩背挺得直一些。

　　“不好意思，请允许我纠正你刚刚的称谓……”

　　“嗯？”顾盼不由得更加局促起来，飞快考量“医生”二字有何不妥。

　　“哦你放轻松。呵呵，我的意思是，你不是病人，是求助者。所以不必叫我医生。”苏驰远轻推镜架，并适时让眉目愈加舒展开来，使得笑意更为明显。

　　“那……苏先生。这样行吗？”

　　“呵呵，我和别的求助者初次见面都碰到过协商称呼的问题。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觉得舒服就行！随意！”

　　“行。苏先生。”

　　“说说吧，看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见顾盼仍有些拘谨，苏驰远建议坐到更为舒适的谈话区。那里靠近落地窗，也更亲近窗外的明媚。

　　“我睡不着。”

　　顾盼讲述了他近一周来夜间遭遇的睡眠障碍。他讲到考试前的轻微焦虑，个别科目不能完美驾驭时的胜负心态。他还告诉苏驰远他作息的时间节点，以及，不能安然入睡时跑去隔壁房间自救的举动。

　　苏驰远与顾盼相隔一张约一米直径的小圆玻璃茶几。在倾听过程中，他始终注视着面前这个十指交叉不停开合的少年。他用微笑鼓励少年去详尽表达，并伴之以点头，以及若有似无几乎等同于气声的“好的”。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笔不时划动两下。一页白纸上出现了几行精简文字，成为顾盼的个案记录。

　　“说完啦？”苏驰远见顾盼在圆形沙发上换了个坐姿，比刚进门时松弛了些许，便意识到这位年轻求助者想要听听咨询师的反应。

　　“差不多吧。”

　　“我可以说实话吗？”

　　“当然。”

　　“我觉得，你已经采取了积极而且有效的策略来应对所谓失眠。或许你自己意识不到，比如你爬起来换个环境呆上一阵，再回到床上，就能够入睡。这个做法非常冷静而且智慧。所以你克服掉暂时的睡眠障碍，只是时间问题。真的，无需多虑。”

　　苏驰远瞄了一眼挂钟。咨询对话进行了约二十分钟。

　　与他接触过的其他案例相比，这个少年的问题根本不称之为“问题”。他脑中累积的那些歇斯底里、阴郁疯狂、绝望自残……使他在看待顾盼的经历时，宁可把它当做可爱的战胜失眠的励志故事。

　　他并不打算收费。

　　苏驰远笑笑。顾盼也回应他微笑。

　　顾盼随之察觉到苏驰远并不准备动用专业知识来帮他解决问题，觉得谈话很可能即将潦草结束。他感到失落。

　　但与苏驰远这不长的对话，顾盼也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收获了之前没有预见的熨帖舒适。苏驰远有一种魔力。尽管语言只是寥寥的几句。但恰到好处的体态、神情，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应答，让顾盼不自觉产生了信任感。不过尽管如此，他作为求助者对于摆脱睡眠困扰的强烈诉求多少还是被忽视了。

　　“或许你今天来的真正目的，是想聊些别的？”苏驰远窥测到顾盼的沮丧。

　　“我没有目的。”顾盼的双手十指又不自觉地交叉紧握，置于膝盖上。

　　“呵呵，好。如果有什么事情不吐不快，我愿意听。”

　　“……苏先生，我觉得，我可能会伤害别人。”顾盼说完半张着嘴，像是怂恿灵魂里不够明亮的那部分借由嘴巴这个出口迅速脱离肉身。他倒向沙发靠背，脸侧向窗外，望着因为高楼耸立而并不开阔的天地。

　　“嗯，你慢慢说。”

　　3

       咨询结束。苏驰远将顾盼送至底楼。他入驻“心灵氧吧”以来，几乎从没有在与一个求助者道别时如此“拖泥带水”。

　　但今天，苏驰远这样做了。

　　其实这个刚刚被激起倾诉欲望的男孩儿，他所以为的“伤害”，在苏驰远看来是一个孩子在爱意萌生时的不知所措。因为年纪小，经历少，对自己产生误判罢了。

　　与所谓“失眠”一样，都只是一时的困惑而已。时间可以解决。

　　然而苏驰远对这孩子的关注与他所谓“病症”的轻重并无关系。

　　就在刚才，顾盼离开咨询室。苏驰远从谈话区移回办公桌前。他见倒置的一张信息表上写着流水行云的几行字迹，便翻转过来看。

　　在多数来访者选择留白的空栏里，顾盼竟趁着最初的交谈间隙充实了内容。那股严谨诚实的学生气，在苏驰远看来更透露着稚气和憨气。

　　不过，当看到那纸信息表上所写的“经管学院，旅游管理，大一……喜欢Taylor Swift，不爱吃茭白……”，他不禁由鼻腔里哼出一声“嗯？”，随即又倒抽一口凉气。而同时，他像一刹那被拽进了一口通往异度空间的深井里。那深井里彻骨的寒凉，逼着他眉头紧锁，指尖发颤。终于如坐针毡，他立起身来。趁着少年还没走远，追了出去。

　　他在走廊里迈步奔跑。全然忘了自己身为三十岁律师和兼职心理咨询师该有的持重沉稳。他追上顾盼，俩人一同步下楼梯。他们来到楼前的喷泉边。间歇扬起的水声中，苏驰远话语里的字句被掩去了大半。顾盼只听到“尽管找我”，“不需要担心”，“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顾盼将纸片收进背包里。

　　苏驰远在这短短几分钟里态度急速转变，这是顾盼在短暂告别A市前收到的一份独特礼物。

　　他揣着欣喜和不解回到公寓打包好行李。

　　他取出抽屉里的蓝色软面记事本。前后翻翻，看那些黑色字迹，彩色的勾勾画画。看完，啪地合上，塞了回去。

　　然后，顾盼把郁妍的卧室清扫一番。窗帘打开，重又关好。斯嘉丽·约翰逊美丽的脸上灰扑扑的，他轻掸两下……接着倒退着出了卧室。带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