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心理医生马尔克斯
鲜绿色草坪,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沉思。一红一白二株桃树,在草坪的怀抱里撒娇。她们是玉立婷婷的少女,晨露早已为她们梳洗。红桃花滋润活泼,鲜艳欲滴;白桃花缀满枝头清纯含羞。一阵晨风吹来,红白花瓣纷纷跌落。风对谁客气了?作为花而言,唯有挣扎着多活几日而已。
7点30分,笑-Laugh走进心理诊疗室。
早晨,乌鸦指着告示栏对她说,你以后每天早晨都要看看这个告示栏,以免遗漏该做的事情。小甜甜走近一一查看,果然发现自己今天被安排见心理医生。
为什么见心理医生?评估我是否精神正常?
常规检查而已。乌鸦说。
你也每天看这个吗?
我吗?我也要看。总会有事情。虽然我住在这里将要满八年。
你,八年在这里?
是的。 她的眼神淡淡的,没有什么特别情绪显示。
你是怎样忍耐这样的生活?
我还要忍耐很多年。
为什么?你....?
乌鸦苦笑说:以后告诉你我的身世。你先去见心理医生吧。
她平静安宁的神态似乎在修行中。人可以在任何情境中修行。看来她早已懂得人和环境之关键--相融。即:如果我们被扔进一种无法选择的环境之中,如果我们不愿被毁掉,唯一能做的就是与环境共舞,这也是我们的选择。
一个男人端坐在一张写字桌边。他脸型瘦削,五官齐整。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对灰眼珠子躲在镜片后面。精瘦的身子骨和他的脸型很般配。他穿一件雪白衬衫,没有打领带。心理医生不必穿白大褂,他们不接触肉体,他们用语言敲击灵魂,把玩心理游戏。
--请坐。我是心理医生马尔克斯。开口间,牙齿白晃晃地从没有胡须阻碍的两片唇间跳出来,就像是含了一口的白玉米。
乌鸦一口烂牙。七歪八扭,还缺了几颗。她说嚼着甜味可以驱赶入睡前的黑暗。她说医疗中心诊治的牙科就是一般检查,如果要治疗龋齿预约会等很久,等上一年都有可能。
小甜甜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
--你好吗?你感觉如何?他镜片后的眼神很专注。这是心理医生特有的眼神。能镇住不听话的人。
--我好,谢谢你。
(我的感觉?现在的我被分化成内外两层,从踏进这监狱开始。)
--你不要紧张,今天只是一般了解情况。
他声音轻柔悦耳。大嗓门是虚弱的表现。心理医生永远是强有力的。
(外部物质的我,穿和别人一样的囚服,睡一样的铁床,吃同样的伙食,按照同样的时间作息活动。我成为了她们中的一份子,她们就是我。我被淹没被同化,丧失了个体特质,像是一粒黄沙掉进一片沙漠,找不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马尔克斯医生从入狱记录上知道所有人的名字,问名字是为了促进与病人的良好关系。
--笑-Laugh。
--这名字怎么念?医生发现了名字的不同,故意不说明。
--中文笑念xiao,加上同样意思的英语Laugh,合成了我的艺名。
医生学着念一遍Xiao-Laugh,真的笑了。中英文两个笑加在一起威力大。
夜里睡眠好吗?
--没问题的。
(内部非物质的我,那是我的独立精神,我的自由意志,拒绝被同化被淹没。)
--你有沮丧的感觉吗?
--没有,我成天高高兴兴的。(看到很多人沮丧的表情,她们眼神散漫,无奈和冷淡。)
--在这里,能使自己高兴的人不多。他坐直身体,以便直视。
--能使自己高兴的方法很多啊。比如吃甜食,做运动,阅读书籍,做梦。
(他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工作?每天见着的都是穿制服的女人--穿蓝色制服的女狱警,和穿黄绿色囚服的女囚。也许这样的女人让他兴奋?)
--有人欺负你吗?
心理医生的每一句问话都是事先谋划了的。
她摇了摇头。不必事事用语言回答。心理医生能够读得懂表情。
--你感觉精神痛苦吗?他继续追问。
--我每天忙忙碌碌,没有时间痛苦。
--你忙什么?
--忙着活呀。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去餐厅用三餐。上午去图书馆阅读,下午午睡后去体育房做运动或上电脑。傍晚散步随意活动。夜晚熄灯倦意来临,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由此轮转往复,活得时间总是不够。
--你有幽默感。说完他自己先笑了,笑得轻轻,露出两颗门牙。
--可能会安排你去餐厅收拾餐桌,洗碗,扫地。你能接受吗?
每天去餐厅吃三顿饭,都要看见在那里干活的女囚。她们穿着白上衣,黑白小格子长裤,兜着围裙,手里抓着抹布,在餐厅里转啊转,去擦女囚们吃完离开后空下的一张张长餐桌,然后扫呀扫,扫干净地面。女囚们端着餐盘走到出口,在大桶里倒进余下的食物,然后将餐盘扔在桌子上,有洗碗室里的女囚清洗。一天三次。
想到会去干那些活,她忍不住愤怒:假如要我去餐厅擦桌子扫地,我就自杀。
医生沉默了。愤怒导致绝望,绝望引发自杀。
他遇见过许多口中嚷着要自杀的人,还有一言不发,却总想要自杀的人,更有采取了行动,伤害了自己,甚至真的自杀成功,了结了生命的人。眼前的人发出了自杀宣言。他的职责就是阻止自杀发生,防患于未然。不然就是工作失职。
--你知道6号监舍吗?那是防自杀管理监舍。住在那里可以不用去餐厅擦桌子扫地。我可以安排你住进去。他的意图就是明白告诉她:既然不用去餐厅擦桌子扫地,她就没有必要去自杀。
她心头一松,只要不用擦桌子扫地,住哪个监舍都没问题,当然,她就不愿意自杀咯。
--等我安排一下通知你入住。
这个步骤完成,今天的面见显得有了意义。
她说了谢谢之后,这个面谈本该结束。但,她想要多说几句。
--马尔克斯医生,你的祖籍是马孔多镇吧?
他瞬间两眼发亮,眼白多了:你读过《百年孤独》?又说,他和《百年孤独》作者是同乡,而且同名,他也叫加西亚·马尔克斯,并且,他也有个文学梦。可是家父坚持要他读医学院,做个心理医生。他因此放弃了文学梦想。怪不得,他的两腮白净净,做了心理医生就不能留着文学家的胡须了。
反正在心理医生面前胡言乱语不会被嘲笑,她这么说逗他:
既然马尔克斯写了《百年孤独》,我要写一本《千年妖精》。中国神话里的妖精都要修行一千年以上的。
--你是中国千年妖精?他眼睛发直,装作当真的样子。
--我已修炼了999年,现在来监狱里修最后一年,就圆满了。
--你是什么样的精灵?
--鹿精灵。
--你如何在监狱里修炼?
--吃饭睡觉读书。
--你真有趣。今天就到此。谢谢你,等我通知你换监舍。他及时打住,防止被进一步蛊惑。
然而,奇妙的是,当天傍晚,她见到了真的鹿精灵。
精灵就这样出现了,在五十米以外的树林边,在网格状铁丝围墙外面。她正走在田径道上,一侧脸与它的视线相遇。血红的晚霞透过树林在暗处发亮。在那亦明亦暗光影里,它头上高高的叉角透出优雅凛然的气势。它一身银灰色毛皮,熠熠发光。她转过身放轻脚步,一点一点靠近它。它对她行注目礼,显然它不打算避开也并不害怕。一股仙界的香味飘进她的鼻孔,她的目光穿过铁丝网和它的目光交缠,它的水汪汪褐色眼睛,透出宁静,聪慧,专注,仁慈。她被一种纯净笼罩,一种力量围绕,深深沉迷其中。晚霞褪去,树林子渐次暗淡,它双眼闪出异光。它慢慢回过身走几步,再回头一望,须臾,撒开四蹄飞奔而去。在它留下的空虚里,她痴痴凝视。它为何如此不同凡响?
一束手电光掠过,狱警在叫喊:
嘿,你在那里干什么?赶快回监舍!要关院门了!
熄灯后,人声还在持续。压低的说话声,吃零食的响动声,过道上踢里踏拉的脚步声。偶尔有抽泣声。
她躺在床上,闭眼吐吸内视,慢慢进入安稳之境。
一阵香气飘过来,一对如冠的鹿角,一双闪亮的褐色眼睛。
她骑上银鹿的背,双手紧紧握着它的角。耳边风声呼呼而过。飞跃山间,疾驰过树尖山谷溪涧,来到一片银光世界。有白鸟在湖水无声嬉戏,湖水倒映着树林和一栋建筑物。是一座巨大宫殿。金红尖顶灰白墙淡蓝窗,背靠一片森林。宫殿的门大开,银鹿背着她轻轻飘进宫殿。高挑拱顶大厅,宫殿拱顶悠悠转动,银光自拱顶多边形不对等透明玻璃泻下,迷迷蒙蒙,似真亦幻。
耳边大喇叭响起,她睁开眼,意识回到早晨的气氛中,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