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600年的建筑听起来不可思议,早就过了现代40-70年的标准时限。可总有那时空证明的奇迹,它真实存在并还有人住着。
车轮碾压在石砌走廊的声音,咔咔响在这充满青苔霉菌气息的空间。助力车的主人每日都要吃力地挪到走廊尽头,严冬酷暑从不间断,因为尽头那株不知生长了多久的玉兰树,那是他还活着的生命见证。
树冠与走廊平齐,树干的每个枝杈都透着苍老。挡不住的落叶,倔强的新芽,依旧清雅绽放的花,就连轮椅里的年轻生命也遮不住它的光华。
少年伸出双臂似乎摸到了玉兰的经脉,他笑了,苍白的脸上双眼流露出久违的光彩。
一只洁白的蝴蝶飘然落在红漆斑驳的廊台,初阳下熠熠闪光。
幻蝶是循着玉兰香气而来,却看到清雅如兰的少年。长眉秀目,唇角微翘,白色衬衫下瘦削的身子却如树干样屹立在轮椅上。
“你好!”幻蝶学着人类挥起翅膀。
少年一怔,随即伸出手。
幻蝶飞到他手上:“你一个人在这住?”
眨了下眼算是回答,少年微微合手:“你来了,不就多了一个。”
“我叫幻蝶,你叫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父母不管你吗?”
“你问题真多,不欢迎你,你走吧!”少年生气了。
幻蝶轻巧的躲过他的抛掷,落在轮椅上:“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少年冷笑:“我不需要朋友!”
他蓦然回身摇着轮椅就走,后背微微颤抖。
幻蝶喋喋不休:“人是需要朋友的,为什么拒绝好意,不打开心扉,如何帮你。拒绝的冷漠不是明智的选择。”
少年忍无可忍艰难的转头:“好了,这些话我早听腻了。我告诉你,我妈妈走了,她抛弃了我!我爸送我来这,除了钱他什么都不给我。你满意了?你知道世上有一种病渐冻症吗,我会慢慢死掉的,我不需要任何人!”
幻蝶无语了,他看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少年,似乎有一种痛蔓延开来。
这座建筑的最外一层是少年的活动地,一间小小房间是他寝室。
父亲说通往里面的那扇门不要打开,少年苦笑,父亲多久没来了?他不知自己这双腿已走不出这房间,走不出这走廊。
黑夜笼罩,轮椅里的少年就靠在床边,他拒绝了父亲高薪聘来的护工帮助。多少个不眠夜他是在轮椅上度过,他不想躺在冷冰冰的床上,就像等待死亡。
一阵冷风吹来,他一颤睁开眼。
眼帘低处,垂落的白裙下一双赤脚标致又单薄。少年抬眼,看到黑发衬托下的女子白皙精致,长眉秀目。
女子撩起衣裙走近:“你不怕我吗?”
少年想说怕,可女子的神情让他感到亲切。
“你是住在这儿吗?”少年望向那扇门。
女子笑了,那上翘的唇角让他想起妈妈:“你是死后的哪位先辈吧?”
这古代的衣裙,这古老的房子让少年很快做出判断。
“你跟我来!”女子闪进了那扇门。
少年像被诅咒一样起身跟了进去,从未有过的轻灵利落。
老式的堂屋,字画、条几、书案······清晰却散发着腐朽。
女子拿起角落一把红漆色的板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不等少年回答,接着道:“这是一个家族的规矩,我亲眼看到它吃了多少肉,喝了多少血。”
女子‘呵呵’冷笑:“我十五出嫁,十六被休,被爹打个半死。就因为我出门遇大雨,与一书生同在一个亭子避雨被人窥到。”
她猛地推倒一扇屏风,露出墙上锈迹斑斑的锁。扬手锁落,一座不到十平米的暗室,蒙着蜘蛛网的佛龛香炉可笑的蜷缩着。
少年惊愕“这是?”
“这是我十六岁后的归宿,是我不见天日的归宿。十年!我熬了十年!”
暗室的梁上搭着一条已经断掉的绳子,少年明白了,这女子生命终止在此。
“你,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女子猩红的眼眸充满不甘:“我不知道,不知道应该给谁说。我不走,是要看着这里烂下去,看着这个家还有几个是人。可近百年来,我就见到你一个人,你为何进来?”
“大概是我快要死了吧,”少年无奈:“大概他们也盼着我死了吧。”
恍恍惚惚少年想逃离,逃离这死寂的地狱。
“端儿,端儿!”有人抓住少年:“我的端儿---”
蓝色长衣月白裤,绣花缎鞋,年轻少妇发髻散乱,哭的凄凄惨惨:“端儿,别恨我,娘也舍不得······”
‘端儿?’,少年迷茫,他是叫端木林,却从无人叫他端儿。
抚摸在脸上的手指冰凉,少年知道在这里除了自己没有活人。
他慌忙后退,躲开少妇的抚摸。
“端儿,你怎么啦?真的不原谅娘?”
少年在那张哭花的脸上看到了另一张面孔,冷漠决绝。
“你走,走开!我不想见你。”他猛地冲出房间。
身后传来蓝衣少妇的哭声,他不敢回头,怕再一次的失去,却跌入一间类似地下室的地方。
“你是谁?”角落里有微弱的声音,摸摸索索点亮了一支蜡烛。
灰布裤子,草绿军衣,七长八短的头发,额头脸颊还未结痂的伤,只有微翘的唇角还能看出女人的柔和。
“妈,妈妈?”少年喃喃,刚才逃走的失落仿佛失而复得。
“妈妈!”他扑了过去,毫不犹豫。
“你,认错了,我不是你妈妈。”女人温柔的抚摸他的脸。
少年停住了,妈妈活着,不该是冰冷的。
“我只有个女儿,没有儿子。”
少年回到了刚才:“你也是在这儿死的吗?”
女人颤抖着双手摸着失血的脸颊和嘴唇:“我被他关在这儿,逼着让我揭发老师的罪行,可老师是冤枉的。他们打我,可,可他是我丈夫啊,十几年的夫妻他说离婚就离,还逼我做个恶人。女人悲愤难以自制,额头的伤崩开血流了出来。
少年突然一阵心疼,眼前这酷似妈妈的女子让他再一次冲开封锁的记忆。
他不想回忆,记忆却像鸩毒已入骨髓。妈妈额头的血,身上不断的伤痕。他用小小的身子尽力抱着她,似乎这样就能温暖她,留住她。可最终她走了,走得决绝,此后再无妈妈的身影。
他用力揪着自己的衣领,费力大口呼吸着稀薄的氧气,窒息让他头脑越来越浑浊。
要死了吗?死了也好,他停止挣扎,静静等待这一刻。
一股凉气深入肺腑,他醒了过来。
“是你救了我?”
天已大亮,一只洁白的蝴蝶拂着少年的下颌,背脊上殷红的六角凌花正慢慢收敛着光华。
“你心脉紊乱,差点死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少年说道:“我在这里住了几年都没事,就是昨晚,昨晚她们的魂魄来了。”
昨晚?幻蝶一愣,是自己,昨晚无聊它把幻音教的时空迁移大法演练了一下,竟然?它内疚的不行:“你等着。”
幻蝶飞出房间,振羽挥过,一道厚厚的书籍展开在天空。
它飞快的翻着,100年200年300--600年,找到了。
端木斋院,建于明初,官至大夫,一门四进士,德馨世家,数代家风醇正德行流芳。
幻蝶找到少年:“想揭开此迷吗?”
少年不语,探索的眼光投向幻蝶。
“端木斋院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端木族官运渐衰,乃其祖上家风严谨,后世节孝知著,德名远播。端木四世孙有一女婉,因失检点被夫家退黜。此女立志守节,吃斋供奉佛祖终身不出。
“清末民初端木家族因遭军阀威逼,族长亲自绑缚大房侄媳攸霁尔送至大帅府求和。此女不忍别夫抛子,一月后自尽于后堂。
“新朝初年运势大乱,端木斋院被强占,端木长女琴瑟被夫休弃,并置于地下室幽闭,死因不明。”
少年默默听着幻蝶背书一样的节奏,胸中惨然而泣,半晌悠悠道:“都是男子惹的祸,却是女子来承担,何其不怒不争。”
“你们人类的历史不就是男子来写吗?女子传世有几?”
少年并不理睬:“我那时不懂,不懂啊!”
他转向幻蝶:“你可有我妈妈的消息?”
“她嫁人了。”
“那人待她好吗?”
“还好吧。你愿意让她来看你吗?”
少年眼里光束渐渐暗淡:“不了,我不想见她。要死的人,何苦让她再痛一次。”
又一个清晨,又是那辆咔咔的车轮,少年照常例行对玉兰花,对天空的问候。每日傍晚,他对着晚霞中的花朵照常诀别,他把每个夜晚都当做生死的轮回,也许有一天他的诀别成真。
夜晚细雨蒙蒙,幻蝶停落在少年寝室窗口。它看着床上贪睡的少年,瘦弱苍白,脸上却出奇的宁静淡泊,唇角微翘。他是做好梦了么?
幻蝶为他宁静而宁静,为他善良而善良,它第一次尝到人类特有的那种纠结、爱恨、宽恕,以及宽恕后的淡泊。
幻蝶想,他明天还能起来向玉兰花问好吗?它感到很无力,世上永远有做不到的遗憾。它救不了他,只能默默守在这个只有一个人的老屋,也许会一直守护到他的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