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他的父亲,在想他的母亲。即便他的父亲就埋在后山,他的母亲就睡在他身边的榻上,但他还是深深地想着他们。
他在想他们的过去,现在,当然还有将来。
琏儿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已经呆了十余年。这十余年里,他已将父亲跟母亲的刀法全然学会了。不仅如此,琏儿还自创了一套剑法,这剑法当然不弱,至少这自创的剑法,并不比西北第一刀客赖以成名的刀法弱。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能有如此成就,当然绝不是笨,甚至他还是聪颖的。这个聪颖的孩子,当然也绝非谢茹那蹩脚的说辞所能欺瞒过的,他从细节处早已看出破绽,只是他不说。
他自然知道他娘的难做,他也不愿意她继续难过下去。因此他绝不轻易开口,但他也绝不会,绝不会放任自流。
琏儿已笃定主意,明天中午分别之后,他将跟随自己的母亲。他的轻功绝佳,绝对可以在他母亲不发觉的情况下一路跟随,他有这个信心。
少年人自信执拗,这怕是个通病,但这又是他们可贵的品质。琏儿是得意的,于是他便笑了起来。但这笑并没有结果,它一下子僵死在脸上!
寂静的窗外,忽地响起风声。琏儿只觉得一道黑影闪过。几乎只是一瞬,他便跳了起来,一道风吹过,他人已在院内。
谢茹也已惊起,一个闪身,便与琏儿并肩站在了一起。
但长夜寂寂,空旷安宁,哪里有人影?
这是一片平原,一眼便可望穿。唯一的遮挡物便是简陋的篱笆,但那篱笆绝不可能遮挡住人影。
“琏儿。”谢茹轻呼。
“娘,琏儿在。”
他们已共同意识到危险,但偏偏又不知道危险藏在何处。
“树上!”这次竟是谢茹的声音,琏儿一惊,他抬头看时,整棵树的树叶已经全都落在院里了,而那道人影却已经施展身法远去了。
琏儿不曾多想,只是一念,便同样施展身法,追那道黑影去了。他自信自己的身法,知道那黑影绝逃不出去,但仍全力运功。
那黑影所施展的,不过普通的轻功而已,但琏儿呢?谢茹讲给他的,绝对是江湖上顶级的身法。但就在琏儿快要追上黑影的时候,那黑影却兀得加速,速度比原先快上一倍还要多!琏儿心下吃惊,但却也全力追赶,不曾懈怠。
那黑影继续前奔,琏儿也是紧追不舍。但就在这时候,一声尖锐的哨响却响了起来。琏儿暗道不好,但他脚底和前面的泥土和草皮却已翻起,不等琏儿有所动作,一张大网从地下扑了出来,正将琏儿裹在里面。琏儿心生恼怒,手作刀状,想要将这巨网劈开,但不料竟然未果。琏儿吃惊,知道自己栽了跟头。但又不甘这样被捕,因此大喝:
“放开我!让我与你过两招!”
十九岁正是刚猛好斗的年纪,如今被人用计暗算,自然不快,总想着对方的手段不够磊落,倒因此又极想与那人堂皇一战。但他的喝声尚未落地,就听到夜色中一声冷哼,随即又是“唆”的一声,有一物朝琏儿暴射而来。琏儿恼极,想要躲避,但奈何自己的行为受制,虽说避过要害,但那物却也正中他的小臂。
那随着“唆”声而来的物什,自然是口箭。这口箭的箭头上,竟然涂着毒,琏儿中箭,左臂当即便酥麻了。
“暗箭伤人,算不得英雄!”
琏儿更加愤愤。他愤怒的是,对方不仅布下陷阱,而且还用暗器,非但如此,这暗器上竟然涂着毒!这都是被江湖儿女们所不齿的下三滥手段,他向来鄙夷,如今竟被他遇见了,且自己的命运,或许还将掌握在对方手中。
琏儿既怒又急。怒的是对方不光彩的手段,急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娘亲现在所在何处,有没有危险?是否与他一样,中了别人暗算,不然,何至于现在未曾出现呢? 他知道自己娘亲武功盖世,纵然寻遍世间,也是罕有敌手。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他不得不担心自己娘亲的安危。
但此刻容不得他分神,因为危机已然再次到来。黑暗里有寒芒一闪,向他刺来。琏儿心中一凛,做好防备,但他知道这不过徒劳,因为对方这一剑,虽说刺在黑夜,但是又快,又准,又狠!琏儿只恨自己没有带剑,否则的话,绝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但此时来不及后悔,因为剑已至眼前!
琏儿虽说勇毅,但此刻也不禁闭上了眼睛。
但那剑终究没有再刺进半分。这并非是说,因为这剑被人钳住,而是因为,持剑的人已经死去。
琏儿睁开眼睛,他先是看到了,逼近自己眉心的染血的剑尖,随即看见了一张蒙面的脸。任谁看上第一眼就已知道,这人已经没了生气。
他的脖子上有了一道鲜艳的红痕,这在黑夜中如火般刺目。
琏儿惊惧,忍住呕吐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他只有十九岁,虽说早熟,且心性勇毅,但毕竟未曾涉足江湖,见识生死。如今有人在极近处死在他的面前,他感到令人作呕。甚至,那人腔子里喷薄出的鲜血,此刻还沾在琏儿的脸上。他能闻到那股腥味。也正是那股挥之不去的腥气折磨着他,使他难受,甚至作呕。
不远处立着一个人,这人穿着长衫,提着长剑,剑尖滴血。这是那个杀手的血,那个杀手潜藏在夜色中,是黑夜的灾祸,然而如今他却被杀了。
杀他的人藏在更深的夜里,正因如此,他才死了。
那人久久地立在黑夜里没有动,他不言语,只能听见他低低地叹息。
琏儿心下吃惊。他已从网中逃脱出来,但因并不清楚前人的身份,因此并无动作。黑夜里,那个杀手和他都出现在黑夜里,前一个人想要杀他,而后一个人却保全了他的性命。琏儿感激他,因此抱拳道谢,问候恩公姓名。
那人说:“不必谢我,我救你并非偶然,别人相请,我不过只是照做而已。”
又说:“带好你的剑,跟我走!”
但琏儿身形未动,他向那人问道:“阁下可知我娘?她现在料想也应遇上了麻烦,恳请……”
“不必多言,按我的话去做,带上你的剑,跟我走!”
这几乎已是命令,容不得琏儿抗拒。
但这命令对琏儿似乎无用。他非但不曾按照这人所说的去做,反倒是往后一拧身,往茅屋的方向遁走了。
那人吃了一惊,随即盛怒。他不料自己的命令,竟然有人胆敢违反,而这十九岁的少年,非但敢违反他的命令,简直不曾将他放在眼里!他怒极,施展轻功紧跟着琏儿,想要追上他给个教训。但令他感到惊异的是,眼前这位少年的轻功,竟然颇为不弱。这一看来,他不禁讶然一惊。随后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在夜色里轻轻点头。他仍旧追在这少年的身后,但虽说如此,他的一身怒气却不见了。他不仅不再因这少年之前失礼的行为发怒,反倒愈加对这个少年赞赏起来。此刻,他心中暗忖:看来那边的人让我救下这孩子,绝不仅仅因为他爹的缘故,这孩子自身的天资,绝不比他爹差。如若给他时间发展,想来日后的成就也绝不低,可是现在……
微风吹过,疾风掠过。旷野上站着两个人。山高云低,星垂平野,月亮坠落到远处的山谷。一声子规的啼叫从谷中传来,如若渺茫的天音。
前面的少年已经气喘,他手中提着剑,身上的气息紊乱。他站在此处,身子微颤,似乎情绪极为激动。事实上,他绝不会平静。因为在他的脚边,躺着三具尸体。
三具男子的尸体,他们身穿黑衣,面蒙黑纱,如之前袭击琏儿的人一样,都是黑夜中的暗杀者。
但是谢茹呢?三位袭杀者的尸体留在这个夜晚,谢茹又在夜晚的何处呢?琏儿提着剑微喘,他的脑中有无数念头。娘亲是被掳走了吗?是逃脱了吗?是负伤了吗?如果负伤,那现在万不能有什么差错,但是现在她又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来与自己会合呢?琏儿的武功已然不俗,倘若与其会合的话,纵使再遇见麻烦,也不会太过危险。但是,但是为什么娘亲没有跟自己会合呢?
他悲恸地想,简直要担心地落泪了。
但这个时候,他身后的男人发话了。这一次,他没有用命令地口吻,却是极柔和地说道:
“你不必担心,你的母亲想必已经平安了。”
琏儿霍然抬头,问道:
“那阁下可知,我娘现在身在何处?”
他自然是相当急切的,每一个孩子,都希望自己的母亲平安。虽说刚才那人已说,谢茹现在平安,但他总想亲眼见见,他还有许多话,要与母亲说。
“不知。”那人答道,“我只是来救你的,至于你娘——则是别人负责。”
这话让琏儿一惊。不仅如此,他的心里甚至生出戒备。那人行走江湖多年,已经老于世故,因此琏儿的动作并未逃出他的眼睛。他笑说:“不用紧张,我们实在没有恶意。”
“请告诉我你们的来历。”
“虽说你到时候就会知晓,但为了让你放心,我还是直接明言吧。”那人顿了顿,道:“我们是万花楼的人。”
又道:“我叫曹然。”
万花楼,那个既是酒楼,又是茶馆,也是烟花柳巷去处的万花楼?他又想起了那天谢茹带他去万花楼的场景,一并想起的,还有那日谢茹对他所说的话。他又想到,那日谢茹曾对他说,他们即将分别。琏儿将去江湖,而谢茹呢,她要去了结旧事,拜访几位老朋友。
谢茹现在是不是已经启程了呢?他们原本是定在明日中午分别的,可是现在谢茹却早早地离开了,是因为她洞悉了琏儿的心思吗?还是因为她的计划里,出现了什么变故?琏儿不知,他只是猜测。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枚小棋子,置身在一个偌大的棋盘里。棋局两方都在不断地下注,也在不断地战斗,他呆呆地不动,只会使自己陷入被动。那么,他现在似乎要选择阵营了,他要走出自己的第一步,那将是他主动走出的第一步。
琏儿问道:“曹然叔,可知道前来接应我娘的是谁?”
曹然摇头:“不知,但不论是谁,任务完成后,必然已回万花楼。你要是想向他询问你娘的消息,那就先跟我回万花楼去吧。毕竟,这里也并不安全。他们此次行动失败,也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他们是谁?”琏儿问曹然。
曹然沉默。他用手划了划胸前,低声道:“他们,他们是我曾经效忠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