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二年，某城某楼。

紫色茜纱遮挡下的窗台，春兰花朵已近枯萎，孤零零立在那里。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春还在，心已老。

苏绾低头瞥过长街，夕阳已从街的那头蹒跚而来。橘红色的余晖里，小贩在瑟瑟秋风中向寥寥的路人兜售，两旁的铺子因突起的寒风也变的开始萧条。

她眼睛停在对面那座最大的茶楼，深棕色门槛，栗红色牌匾：茗香天下。与她的嫣春第一楼永远是两台唱不完的戏。多少名士清客白天茶楼中清风朗月，夜来第一楼拥香揽玉，终是一群风 流政客。

如今共和成功，袁世凯一命呜呼，可民众却未找到共和的曙光在哪里。时势造英雄，如今遍地是英雄，人人要做主，何止一个皇帝能比。

天将暗，谑语满江天。

苏绾展开手中那一方淡蓝色帕子，淡淡的兰叶静静绣在一角，眼前又出现了那璀璨的一幕。

茶楼高台阶上，那个高高瘦瘦的书生，慷慨激扬地将一道闪电劈落在充彻着死气的古街古巷。辛亥武昌，一个动听的时刻，一个全民骚动的时刻。从绅士到工商学，人人谈论共和，从军灭清何等壮观。

就是那一日，她的心活了过来。

从清河老家的破灭到灯红酒绿的人间坟场，她第一次扬起了峨眉，那是她挣脱命运束缚的希望，那双有力的大手带着她奔向光明。

街头募捐，她大方的走出第一楼，素面朝天，多年的积蓄她毫不留恋。

一位男士装扮的女子微笑鼓励她：“别怕，你也是被封建旧制所害，咱们女同胞就要携手一起改变国运，走向共和制。”

苏绾第一次被赋予了女性的自尊，参加了后援会。自此，她的飞蛾扑火，在世人眼里就成了艳春第一楼的共和名媛。

数载过去，革命胜利了，皇帝打倒了，可理想中的共和却被战乱血腥淹没。一场风雨过后，百姓又回归，不同的是土皇帝更多了，并且地盘抢来抢去。

苏绾也回了那金丝缠绕的深渊，唯一见证过那段时间的是那盆兰花和绣着兰花的手帕，还有那两人的名字，书生渝东，男装女子柳毓贞。

楼下传来徐妈高声说笑，那声音高亢的盖过厅中杂音：“哎吆！柳爷呀！您可有些日子不来了，又去哪儿发财了啊。”

这柳爷是半个江南的商业大号，也曾为推翻帝制捐钱捐物，如今低调起来，苏绾也许久未见他了。

还是徐妈的声音，不过添了些许讥讽：“吆，绾娘啊，她苏绾可了不得，自从当上共和，这身价高了，现在三天两头身体不适，哪里见过客。您还是选殷桃吧，那妞是我刚淘来的，模样俊着呢。”

柳爷是第一楼的座上宾，以前花钱如流水。殷桃是雏儿，徐妈自然要卖个好价钱。

苏绾推开窗扇：“妈妈！让柳爷上来吧。”

虽然没把殷桃卖出去，苏绾主动接客，徐妈还是高高兴兴的把柳爷送上楼。

苏绾看着丫头星儿沏茶上果点，问道：“那个殷桃还好吧？”

“嗯，好些了，这几天也不哭了，妈妈说要找个有钱的主开苞呢。”

柳爷年轻时是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如今五十开外仍是儒雅可亲。他捏了颗葡萄放进口中，也问道：“这个殷桃是哪里来的？”

苏绾道：“她老家是南边的，遭了水灾，又遇直奉两军混战，被人拐了卖到这里。也是可怜。”

“可怜人啊，如今也不稀罕，你当初不也是被清皇室害得家破人亡。”

“是啊，”苏绾朝着柳爷一笑，话里带着一抹自嘲：“就因如此。我才落了个共和名媛的称号，现在倒成了个笑话。”

“共和，共和，那就是个笑话。”

苏绾让星儿出去后，才问柳爷：“毓贞还好吗？”

柳爷眼睛红了：“绾娘，实不相瞒，毓贞她不在了。”

苏绾心里一痛，眼睛也红了，没有多惊讶，因为乱世中死的人太多了，只是心痛。

“当时毓贞带着几个姑娘参加了北伐队，后来又北征讨袁。三个月前归来的途中遭遇战乱被奉军所救。可那个混蛋韩七带着手下把她们都，毓贞不甘受辱，用刀自刎了。”

柳爷声音发颤，说不下去了。

“这些畜生！不能上告他们大帅吗？”

“这些兵痞都是杀人不眨眼，那些活着的姑娘家里为保名声，不敢声张。只有毓贞就这么去了。”

“那个韩七，就是最近打下这里的韩督军。”

苏绾端着的茶盏手抖了一下：“这就是我们支持的共和，柳爷，你后悔吗？”

“绾娘后悔了？”

苏绾摇摇头：“说不上后悔，至少让我痛快了一回，明白自己还没有彻底死掉。知道吗，柳爷，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就是妈妈怨我不去接客的原因。”

柳爷叹气：“我后悔了，要是当初把毓贞留住，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苏皖起身走到柳爷身后，轻轻捏着他的肩胛：“爷，乱世当道，毓贞风采骨气不输男子，是您的好女儿。您自己保重，毓贞才会放心。”

柳爷拉过苏绾的手：“绾娘是这里最懂我的人，世上难得的解语花。”

苏绾抚摸着他浓密的头发，伸手帮他宽衣。

“绾娘弹只曲子吧，畅快点的。”

苏绾一笑：“好，与爷畅快一番。星儿！”

她唤道：“上酒。”

艳春第一楼二楼房间里，一声不合时宜气势激昂的琵琶声传出，时而紧凑快捷，时而低沉缓慢。散珠落玉如马蹄践踏，纤纤轮指似万马嘶鸣，琵琶声声点缀着软语艳曲，洒落在靡靡之中。

柳爷是子夜后走的，苏绾带着酒意，很久才睡着。等睁眼时，却发现一道明亮的眼睛就在床边。

“渝东！”苏绾喜出望外，起身披衣，与他紧紧相拥。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渝东松开手臂：“我这几年一直在段祺瑞手下，年初才离开回了老家。”

“渝东，眼下形势已经不受控制，最惨的是百姓。当初有多少希望，如今就有多少失望。这是怎么了？共和，那就是一个梦吗？”

渝东把她蓬乱的头发理到背后，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不会，不是梦。一定会实现。”

“那要多久？”

“无论多久，一定会成功。你听着，苏绾，我来这就是接你。孙先生在广州已经决定建立军政府，准备北伐统一各省，真正实现共和，造福百姓。我决定去广州参加北伐。你和我一起去吧，不要再待在这腐朽的坭坑里了。”

苏绾看着他笑了一会儿道：“好，我跟你走。”

窗外开始渐亮，渝东抱了她一下：“我过几天来接你，等我。”

说完从窗口跳了出去，很快消失在临近的屋顶上。

这一日苏绾心情特别愉悦，她收拾了自己仅剩的首饰银票，又挑了自己平日喜欢的素色衣服，整整一包收在橱柜里。

令她绝想不到的，第二日的早上，就被楼下通通的脚步声惊醒了。

两排奉军兵士就在楼梯的两侧站着，把第一楼的所有人吓坏了，不知那位阎王似的韩督军要干啥。

徐妈陪着笑脸：“军爷，你们这是要姑娘？”她心里嘀咕，这阵势也不像啊。

一个中等个头微胖身材的人走了进来，一身军服肩章绶带，韩三无疑。那五官眉眼倒也端正，满脸胡须，加在一起却不那么受看了。

他身后一个副官开口：“让你们那个共和名媛，叫绾娘的出来，督军要见她。”

“好，好。”徐妈点头如捣蒜，不敢有以往的轻浮，登登登的上了楼。

苏绾早听到了，她按按乱跳的胸口，强迫自己冷静。渝东来接之前，一定不要出事，只要几天，拖几天就好。

二楼的楼梯口出现了一位简约素面的女子，却遮掩不去那婀娜的身姿，她缓缓下楼，对着韩三低头一礼：“韩督军。”

韩三一双眼一直盯到苏绾下楼到了跟前，眼前素面女人别有一番雅致，眉眼娟秀，隆鼻粉唇，比起自己八房姨太油头粉面争宠的姿态，简直就是上仙了，他来的初衷就变了几分。

他暂且收起邪念，学着彬彬有礼的样儿：“苏绾，绾娘，好名字。本督久仰，今日一见，你人比名更胜了几筹。”

苏绾淡淡地：“督军过誉，苏绾不过是风尘女子，怎敢劳督军谬赞。”

韩三虚笑几声:“不过，不过。本人行伍出身，不会斯文。秉承共和之信仰，与苏绾小姐大有相见恨晚，嗯，之意。”他咳了一下，看看身旁的副官。

副官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韩三摆手，也小声说着。

副官眉眼帶笑，对苏绾道：“督军一向对苏绾小姐敬慕，知苏小姐琴棋书画俱佳。督军公务繁忙，今日棋就免了，欲求字画一幅，曲子几首。”

“督军今日是第一楼的客，绾娘自会招待周到。星儿取笔墨乐器。”

苏绾心想，这厮还装清高，今天就琴棋书画耗他一天，看他如何。

韩三在此，第一楼就唱了独角戏，他坐着太师椅，架着二郎腿。嘴里还哼着小曲，似乎是和苏绾琴声相和，却是南辕北辙，自鸣得意。

就这样一早上，苏绾抚琴弹琵琶，手都被磨出血痕，但心里还侥幸这厮没撒野。等落下最后一支曲子，她起身：“星儿，铺纸研墨，我为督军作画。”

临时摆放大厅的案子上，苏绾用淡墨快速涂抹出高山劲松，巍峨高耸。又在山崖上添了三只狼，一只俯视崖下，两只匍匐松下，崖下森森白骨。

她吹干水迹，沾浓墨勾勒，又在那只站狼颌下胸 部涂上白 粉，灰色皮毛也染变成淡淡的锗红。

很好，她放下笔。豺狼当道，人间白骨，难掩雪松劲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