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防自杀监舍
多年以后,小甜甜在南方一个城市的图书馆里阅读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著<霍乱时期的爱情>时,想起了并不遥远的那个下午。
上午,她被通知去餐厅报到。她和一组人站在大厅一侧靠墙一起听训话,训话的是餐厅总管,一个把大盖帽压得低低,不让人看见他眼睛的狱警,男狱警。如此,他可以偷窥女囚,而不被她们发现。他说话含糊不清,不知道他在表达什么。她就听清了最后一句,好好干活!他像个鸭子似的摇摆着,走到里面办公室去,其他人即刻散了,干活去了。她哭丧着脸,到餐桌边长凳子上坐下,心跳微弱浑身酥软。她的身体接受到大脑的暗示,不能干活。
餐厅领班过来,说到里面去领工作服。她的面孔长得漂亮,眼神却是女囚的眼神。失去自信,怯弱卑微。她会不会在美女排行榜上?想到要穿那白上衣,黑白格子裤的工作服,小甜甜要哭。她摇头,一再摇头。拒绝做苦役。抹桌子扫地只是折磨身体,非但不能在精神上教养人,反而加重人的精神负担。领班同情地说假如你没有准备好,你先回去,明天早晨4点半来上班,不能迟到。说完她转身离去。小甜甜跑回监舍蒙头大睡,她没有去餐厅吃午餐,她再也不要见到餐厅。
下午,小甜甜打起精神去见马尔克斯医生。
不等她开口,医生递过来一张病假条,她接过,看一眼病假条,上面写着:躁狂症前期,伴有自杀倾向。一定是脸上的表情说明了自己。再一看,病假期限一年。感激,使她破涕为笑。有这张王牌,这一年里,她每天早晨可以安心睡到6点半,而不是4点半去餐厅抹桌子扫地!她愿意接受法律的惩罚,但拒绝接受法律没有陈述,人为控制的权威。她失去了人身自由,但没有失去选择的自由,她选择不做苦役。
-你回去整理自己的物品,换到6号监舍。
她点头,医生说什么都好听。
-不过,由于下铺铺位比较吃香,你只能睡上铺。你的下铺叫蕾梅黛丝,她自杀倾向非常强烈。她曾经用圆珠笔尖头刺入头顶的百会穴,用头猛击铁床架,用床单吊脖子在床头。在监狱里面自杀不是个容易的活。能下手的工具很少,很难弄死自己。我有个要求,请你照看她,帮助她打消自杀念头。你是否愿意?
世上精明的人,除了商人政客,就是心理医生。他知道,有了这张病假条,她才不会傻楞楞去寻死。她在心理层面上是健康健全的。她笑着允诺,也是对马尔克斯医生救助自己的感恩。又想,听人说曾经有一女囚半夜用床单结成的带子在厕所间上了吊。如果我睡得很沉没能阻止...难道要我夜夜不睡看着她?
人类的可悲之处是常常处在缺乏经验的境地。
我不能想象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死去。
小甜甜犹豫。
医生毫不犹豫,嘱咐:你是她的看护人,你要陪她聊天,观察她的行动。每天要记录她的言行并签名。发生意外情况,马上通报狱警。
这情况,只有服从了。
蕾梅黛丝是五大美女之一,至于排名第几,颇有争论。不过大部分人认为她是监狱第一美女。可能是她在她的美貌中混合了一种独特的气质,似仙如妖。她有百合般的肌肤,翡翠色的眼睛,眼神悲哀虚空,红唇似笑非笑。摄人心魄。她就是现世活着的蕾梅黛丝。她每天寄情于自我幻想,想要升天而去。
蕾梅黛丝从不和人眼神交流,也不和任何人语言交流。每天在一个本子上写,写一会儿,发一会儿发愣。笑-laugh跟在电话房外面观察她,被她脸上深切的悲伤所惊愕。她用一只手举着电话把手,一只手的手掌紧紧压住双眼。泪水压不住,从指缝里往下淌。是谁在电话那头接听,又使她如此悲伤?悲伤过度就是容忍一种有害物质慢慢侵袭你的肌体细胞,破坏你的身体机能,最终摧毁你的生命力。不需要结床单上吊,不需要吃安眠药,也不需要用自己的头颅撞击铁床架子。(这几种取命的方法很多人用过)
小甜甜想要找机会对她说:
活着不能解决的问题,死也是不能解决的。
夜晚熄灯后,蕾梅黛丝将床单四个角扎在铁床架上,将毛毯铺在床单上面,人躺在毛毯上,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小甜甜睡在上铺,听不清她念的咒语。她每天在熄灯后重复如此,然而第二天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还是在老地方,没有升天。
为了接近她,获得她的信任,以便劝解她放弃升天的念头,请来隔壁床位的名叫蚯蚓的奇瘦的女子,帮忙助她升天。她和蚯蚓各自站在床的两边,双手抓住床单毛毯,两人一起使劲晃动,同时念念有词。随便念什么,无需听得懂。只要让蕾梅黛丝感受到有巫师在为她发力即可。三人就这么每天晚上熄灯后玩着,使得这三人玩累了,都睡得香甜。以此为契机,第二天一早,小甜甜从上铺下来问蕾梅黛丝是否去了天堂,蕾梅黛丝终于开口说是飘进了天堂,发现天堂就是一条河流,不知从哪里发源,也不知到流到哪里去。没有见到天使,也没人告诉她上帝在不在。很无聊无趣。
小甜甜陪蕾梅黛丝每天按时去医疗中心服药。6号监舍的女囚们在药房窗口排队,领到药品和水,在狱警的目视下将药品和水一起吞下。药品会使她们心情平静不再悲愤不再厌恶自己。药品进入她们的身体,被吸收,然后她们被治疗。蕾梅黛丝每次都能成功将药物从嘴里吐出来,小甜甜装作没有看见。她是如何骗过狱警的眼睛的?只有一个原因,她的美貌如闪电,一秒钟弄瞎了狱警的眼睛。
一天晚间点名结束后,小甜甜看见有一张五寸大小的图片掉在地面。小甜甜捡起看,是一张风景照。蕾梅黛丝站在一个木屋前眺望远处,穿一袭白色长裙,身边一个男人搂着她的肩膀,背景是一片树林。照片反面写有诗句。
“你需要的话,可以拿走我的面包,
可以拿走我的空气,可是
别把你的微笑拿掉。”
小甜甜把照片还给蕾梅黛丝,顺便问她那个男人是谁,蕾梅黛丝双眼涌出泪水:是我的丈夫。之后沉默,什么也不愿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