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在这里爱你

某个晚上外面起了狂风。好似太空中有个顽皮过了头的轻狂少年把地球当成了陀螺玩耍，地球被他抽得疯狂转动，失去了理智。暴烈的狂风一阵阵在野外嘶吼，呜哇呜哇一声高昂一声低鸣。床头这面墙上有一扇窗被风刮开，冷风像条巨蛇跐溜溜窜进来。蕾梅黛丝用被子蒙住头。小甜甜在上铺一手扶自己的铁床架，一脚踩铁柜子上，伸出手关上了窗。不料一时脚没有踩稳，从铁柜子上面滑落在地，身体跟着往后倒，后脑勺先撞在铁床的搭脚架子上，再笔直冲下地面，眼前顿时一片乌黑，世界末日来临。小甜甜卷缩在地面，用双手掌捂住后脑勺，感觉到后脑右边枕骨下在出血。听自己在惨叫。要形容是什么样的痛？无法形容。就是世界末日的痛。很多人被惨叫声惊吓，涌过来看发生了什么，蚯蚓跳下床，三步奔来，蹲下靠近查看，抓起她的手臂，想要扶起她。蕾梅黛丝掀开被子，冲过来阻止蚯蚓动笑小甜甜的身体。她大叫一声：你们谁也不要动她！急忙跑去狱警值班室，没有狱警在。她拨了电话机报了警。

一男一女两个狱警赶来，扶起小甜甜，将她放上一副担架，抬起去医疗中心。医生剪掉出血伤口周围的头发，清创，抹碘酒，黏邦迪。在这段时间里，医生的每一个动作，都令她痛得神智清醒浑身发颤。神智清醒的意思是脑子应激能力还在，还能思考：撞开的口子有多大？失血很多吗？医生为何不用麻醉？

听到医生冷静在回应：你很幸运，伤口不大，失血不多，无需缝针。你可以下地回去了。小甜甜慢慢动身体下了病床。伤口如刀割般疼痛，右侧大脑在神经质颤动。临走医生说了这句话完事：现在不能确定是否会有脑震荡。稍后我会下单子招你来复诊。天哪！要是脑震荡就玩完了。不可能，自己自始至终没有昏迷，脑子没有缺血缺氧。不会的，她反复安慰自己。

小甜甜手扶着走廊墙面，慢慢挪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艰难出了大门。她站住脚茫然四顾。四面空空，没有墙面可以依附了。后脑伤口处噗噗噗跳痛。两个狱警只剩下一个，也没有担架在等她。那个狱警像个树桩子似的等在一边，不打算搀扶。是个男狱警。为什么女狱警不留下？为什么让男狱警来女子监狱工作？男狱警伸出一根手臂，小甜甜犹豫片刻，拽了他的袖管拖着脚步往前挪。她拖一脚步就痛一次就呲一次牙，似乎这样能减轻疼痛。男狱警忍耐着，一言不发。地球安静下来，风不再吼叫，打陀螺的轻狂少年玩够了。夜空清朗，星星们温柔观望，无能为力。

小甜甜在床上躺了三天，昏沉沉迷糊糊。她成了蕾梅黛丝看护的对象。她每天为她换邦迪，轻手轻脚，怕弄痛了她。伤口虽然不深，始终有渗血，她轻轻撕开邦迪，用棉签沾了碘酒清洗创口，再换上一片新邦迪。小甜甜不能洗澡，见水伤口不容易结痂。她给她擦身子换干净衣服。她眼中含泪一次次自责：应该我去关窗的，我怎么这样冷漠自私？她178cm 身高，手臂又长。不用铁柜子，只要踮起脚跟，伸伸她那长手臂即能关上窗子。

蕾梅黛丝每天去餐厅给小甜甜取早餐午餐晚餐，在监舍里陪吃。

伤口痛了三天三夜后渐渐平息。第四天，小甜甜午觉醒来，伤口不痛，头也不晕。她起身在铁柜子上取了水杯喝水，看到蕾梅黛丝在读一本书，她问：

蕾梅黛丝，你在读什么书？

聂鲁达的诗集。

请你念一段聂鲁达的诗我听听好吗？

她点头。

她念：

“我在这里爱你

在黑暗的松林里，风解缚了自己

月亮像磷光，在漂浮的水面上发光

白昼，日复一日，彼此追逐

雪以舞动的身姿迎风飘扬

一只银色的海鸥从西边滑落

有时是一艘船，高高的群星

哦，船的黑色十字架

孤单的

有时我在清晨苏醒，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鸣响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我在这里爱你，而地平线陡然地隐藏你

在这些冰冷的事物中，我仍然爱你。

有时我的吻接这些沉重的船而行

穿越海洋永不停息

我想我一被人忘却，犹如这些破锚一般

黄昏时分停泊

这些码头显得格外凄凉

我对这种饥寒潦倒的生活已经厌烦

我喜欢我没有的东西，你是那么遥远

我的厌倦与那缓慢的暮色在争辩

但是黑夜来临，她开始为我歌唱

月亮转动她那猛一般的圆轮

借助你的眼睛望着我，那些最大的星星

因为我爱你，风中的松树

愿意歌颂你的名字，借助它们那钢丝针叶。

蕾梅黛丝双眼噙泪。

小甜甜说，蕾梅黛丝，你写诗吧。她摇摇头：写诗有什么意义？小甜甜说比死有意义。

七天后，伤口结痂了。去诊所做了复查，医生问她自己又什么感觉，她说没有异样感觉。思路正常，反应敏捷，阅读速度没有减慢。医生点头：祝贺你，看来脑震荡没有形成。要不要做个脑ＣＴ？小甜甜说既然没有形成脑震荡，就不用花纳税人的钱。用在更需要的人身上吧。医生夸她：你是个坚强的女子。

她摇头说，遗憾的是自己的大脑没有发生奇异现象，比如突然能做到不费力写几部大作，成为一个文豪；或是能在钢琴上弹出美妙的旋律。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自己还是一个平凡的人。

她摊开手掌，摸摸后脑勺叹口气：嗨，这罪是白受了。

医生忍不住哈哈哈三笑。

所幸马尔克斯医生安排的工作有了进展。小甜甜赢得了蕾梅黛丝的信任，她们一起去餐厅吃早餐，喝餐厅的热咖啡，嚼面包蛋糕。取回水果。去后院散步，去文艺图书馆。她们每日倾心交谈，她对她打开了心扉。

蕾梅黛丝的故事。

我来自哥伦比亚，我在我们国家粉末制造和输出中出生并成长。

我从小喜爱阅读热爱文学，想要成为文学家。高中毕业后，我想要报考文学系，但是父亲要我学法律。父亲是辖区警官，认为我应该继承他的事业，维护法律，将法治作为一生的追求。我母亲早亡，还有一个妹妹。是父亲一人养大了我们姐妹俩。我深深地体恤父亲，我把心中的爱全部给了他。我顺从他去念了法律。毕业后成为了律师。然而法律却将我投进了监狱。真是对我的极大嘲讽。

我和丈夫在大学相恋，他上大学读的电脑专业。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我们结了婚。在父亲和丈夫的支持帮助下，我办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丈夫原先在政府部门工作，工作稳定，收入不低。他的朋友看中他的电脑技能，用高薪聘用了他在自己的公司任职。然而不久，丈夫被朋友被拖下了水，做起地下贩毒生意。而我完全身在局外，完全不知实情。

有一天，我开车去法院为我的代理人上庭。丈夫搭了我的车子出门，佯说他的车子坏了，在修车厂。他本想在我下车去了法庭后，就开车离开，把东西藏好，再把车开回法院停车场。可是那天法庭外面布满了警力，他心头一慌，等我下车后，他也下车跑了。警方立即搜查我的车子，查到了一大包可卡因。那包可卡因将我投入了监狱。是谁放在我车子里？警察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它在我车子里，我就是它的主人。

父亲盘问丈夫，丈夫交代了那包可卡因的来龙去脉。他早已加入了贩毒集团，而我并不知晓。父亲质问他，为何陷害我，他说他不是故意陷害我，那次行动完全是个意外。他的接头人在指定地点被盯梢后，用暗号通知了丈夫。而他身上带有重达1公斤的可卡因来交易的！他因为害怕逃走，以为警察不会搜查我的车子。

我什么也不辩解，认了罪，被判十年监禁。因为涉及的是FBI正在追查的大案，被美国政府引渡到美国服刑。

父亲气疯了。按照哥伦比亚的法律，根本不可能判十年监禁，最多入监二到三年，而且还能提前出狱。而美国监狱，只有15%的减免，若有违反监规就没有减免。所以我至少要在监狱服刑8年半。因为没有物证，警方无法起诉丈夫，父亲要我说出实情，我不愿意，没有意义，我说出来就是二个人坐监狱，我是同谋，也不能幸免，还是放了他吧。父亲连连摇头：女儿你太傻，你毁了你的人生啊！

小甜甜叹息，爱是盲目。

蕾梅黛丝点头：我现在还爱他，只是今生已无缘。虽然他在电话里说等我哪怕一百年。

小甜甜说：十年也是有限度的时间，你出狱后回到祖国还是能见到他。

她摇头：我早已不奢望爱情。

于是小甜甜得到了恰当的时机说出了这句话：

活着不能解决的问题，死了也是不能解决的。

蕾梅黛丝露出一抹无奈何的笑，将这句话写在一张纸上，夹在聂鲁达的诗集里。说：我每天念聂鲁达的诗，就每天念一遍这个句子。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