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租居的东梁王村,离济南钢铁厂(简称济钢)工地七八里路,上班走的都是田间小道,雨天土路泥泞的把鞋都能粘掉。
公司抓的很紧,要大干快上,按计划完成任务,为了准时上班必须早起晚归。
爸爸在加工厂的混凝土搅拌车间上班,这个车间负责搅拌各种型号的混凝土供给建设工地。
活很累,工人需要不停地往皮带机上运沙石等混凝土原料,没有先进运输设备,全靠工人肩挑土篮或推独轮小车。
我在加工厂做电工维修,每天都能看见爸爸在那里汗流浃背地挑土篮,运沙石。
干一天累的谁都不想动,可是爸爸下班和我一块回家还要走七八里路,爸爸不说累,依然用刚健的步伐带着我。
五八年,我们从凉爽的东北来到正值炎夏的山东,坐着都出汗,爸爸工作三班倒,赶上中、夜班还凉快些。白班从早八点到下午四点,工人们露天作业,就在炽热的大太阳底下,不停的运料。光着膀子晒的黑黝黝的,留下一道道白色汗渍,肩上手上的老茧退了一层又一层。
爸爸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和长途跋涉的上班路,本来瘦弱的身体越来越瘦,家里没什么营养食品可以给他补充体力。
爸爸不在乎,吃饭一点不讲究,有什么吃什么,填饱肚子就行。
看着孩子们每天欢欢乐乐,都能上学,从不说自己苦累,再难也坚强的支撑着,心中的满足感让他忘记了自己。
那段时间爸爸时常咳嗽,有可能难受发烧,从来不说,妈妈有点察觉问他:“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爸爸总是故作轻松微笑说:“我好着哩,咳嗽点算啥。”
爸爸只要能走动就去上班,从不请假。也可能怕请假扣工资,为保住那点微薄的工资,已经达到体力极限。
有时爸爸咳嗽厉害,就跟妈妈要点雷米封药吃,还说:“你吃雷米封就不咳嗽了,我也吃点。”
其实爸爸心中有数,感觉自己很可能也患上了肺结核。回家不爱动,只愿在炕上躺着。
大家都认为是爸爸上班太累了,妈妈也没太在意,我们更没察觉。
我上班亲眼目睹爸爸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很心疼,不知该怎样照顾爸爸,妈妈每天也是拖着病体艰难地照顾一家人生活。
爸妈艰辛的爱着这个家,触动我一直低沉的情绪,令我感觉自己辍学去工作很有必要,虽然挣钱不多,也能助爸妈一臂之力。
为了爸妈,为了这个家,为了弟弟妹妹都能上学,为了大环境的需要,我的牺牲我的损失是值得的。孝心需要我这样做。想开了心里舒坦多了。
不知有多长时间,爸爸逐渐不咳嗽了,回家也愿帮妈妈干些活,比较爱动了。
爸爸从来没去医院看过病。多少年以后,有一次职工查体,爸爸的x光片显示肺部有一块阴影,医生问他:“是不是过去得过肺结核,这是当年肺结核好了留下的病灶。”
爸爸无语,验证了自己当年的判断——那年的咳嗽就是患上肺结核。
爸爸更相信自己的顽强意志,坚持再坚持,只吃了没几片妈妈的雷米封药,就战胜了病魔。
后来爸爸和我们讲这事时说:“当年刚来山东的时候,一家人都指望我,你妈妈已经是病病殃秧,再痛苦再困难我也要坚持,不能倒下。我倒下一家人怎么过?我必须要站得住撑下去。”
又幽默地说:“看吧,我站住了,病魔就倒了,这病没看也好了吧。”
爸爸妈妈就这样用顽强的毅力支撑这个家,让孩子们都能无忧无虑地上学,多年的劳累再加上营养不良,累坏了双亲。
爸爸的呵护给妈妈多少甜蜜,多少温暖。不顾自己却很爱妈妈,有好吃的先让妈妈吃,菜里有块肉也挑妈妈碗里,给妈妈调养身体。
在爱的呵护下,妈妈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大约吃了三年多药,自己感觉挺好,也没去医院检查,就停药了。当成好人一样,又担起里里外外的家务。
和爸爸一块干活的这些工人,文化不高,还有好多文盲,这不影响工作,只要有力气就行。
但是爸爸有文化,写一手好字,打一手好算盘,算账又快又准。
自进厂工作爸爸不会显示自己,就没遇见伯乐,始终没有机会发挥他的文化特长,一直在苦累中拼搏,不知命运咋就这样捉弄人。爸爸却毫无怨言,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爸爸太屈才了。
赶上炎热夏季,热的真有点受不了,从东梁王村走到济钢工地就已大汗淋漓,浑身是汗。早就起了痱子,连胳膊上都是痱子,后来胳膊脱去一层皮。
为此公司领导调整作息时间,三班倒的时间不变,常白班的调整早上七点到十一点,下午三点到七点。中午休息四个小时。
虽然避过最热时间段,但上下班更得早出晚归,中午休息的四个小时,不能回家只能在工作室休息。
为了工程大干快上,没减少一点工作时间。每周只休息一个星期天。这一年真体会到山东太热了。
济钢土建工程进度很快,各方面管理严谨。上边强调政治挂帅,每天下班要政治学习一小时才能回家,不能占用八小时工作时间。
读报纸、领导讲话都讲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国际上分两大阵营: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和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阵营。
国际形势大好,世界人民大团结,东风压倒西风。国内形势欣欣向荣,不断扫清发展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我国现在是既没有外债也没有内债的国家,一身轻松,可以大踏步的大跃进,建设新中国。
政治学习时领导还讲:“什么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就是无产阶级!是革命的领导阶级,新中国工人阶级当家作主。”
政治统帅精神,职工们为了祖国建设拼命大干快干,积极性很高。所有的人都是一心为公,没有私心。
那时加班是为国家做贡献,不计较报酬,也没有奖金。再苦再累再艰难都心甘情愿。
职工们都住在周围农村,起早贪黑,都没有怨言。没有哪位领导考虑职工每天学完习,夜行回家走农村小路的安全性问题。
不能说没有事,特别是发工资的那几天,被贼掌握了规律,发生好几起劫道抢钱的事。可是却没有谁改变工作学习的规定。职工们只是提心吊胆,没有提意见的,仍是积极工作学习。
爸爸知道我从小胆小,白班下班了,要等我好几个小时,为了是陪我一块回家给我壮胆。上中、夜班时,只好我自己走。
走出有灯光的工地,就踏进让人发怵的田间小路,弯弯曲曲高低不平。
小路两边全是比人还高的玉米地、高粱地,齐腰高的谷子地。
漆黑的夜晚,小路一点灯光没有,满天星斗残月辉光,帮你在朦胧中探索脚下的路。
逢月圆的几天,能减少点寻路的艰难。但是明亮的月光,也被比人高的庄稼叶子随风摆动下打的支离破碎。
我在崎岖的小路上仍是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走着。
难走的小路我还不在意,最怕的是万一从庄稼地里突然钻出坏人或什么东西,那可就惨了,跑又没处跑,喊又没人听见,一路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微风、星星、月亮伴我同行。
每天都怀着侥幸心理,硬着头皮,捏着冷汗往前走。
半路的地方,有一片坟地,跟爸爸一块走的时候,见到那里有鬼火跳动,我很害怕,爸爸说:“鬼火没什么可怕的,那是没烧尽的死人衣服,出现的磷火,晚上能看见,白天也有,看不见就是了,人们就叫它鬼火。”
白天我走到这里,还特意看一下,确实是些烂衣服,心里镇静多了。
可是当晚上孤身走到这里时,仍心里发怵,头皮发麻,两只脚有点不听使唤,逼着自己想:管它是什么呢,它是静的,不会怎么样我。壮起胆子,快步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