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周末后院的阳光和自由

周日天气晴好，阳光和煦，天空碧蓝如洗。后院的大草坪到了下午被阳光晒得干燥而温热。空气中散发着清淡的草木香和充足的氧气。草地上躺满了需要维生素D的身体。她们或仰卧或侧卧享受暖阳；任何身体接触行为是被禁止的，比如抚摸，轻吻，任何肢体交缠。有人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听着耳机，闭上眼。沉浸在自己的感受自己的世界中。

老大也在后院，她没有躺在草坪晒太阳，而是坐在草坪旁边凉亭里。这凉亭三面透风，一面靠墙，有一排排长桌子，配着木椅子。从这里看远方起伏的山峦，近处的人体，都是很不错的位置。当然，视线要避开后院的铁丝网围墙，虽然围墙是空的，并不是实墙建成。小甜甜坐在她身边，两人不紧不慢说话。老大说，我已经和我们的监舍长要求了，她同意你换到我的监舍来。你如果不介意睡上铺的话，今天有空床位，你就可以搬过来住。小甜甜点头：好呀，我不介意睡上铺。我等下回去收拾，晚餐后就来。

老大脸上露出难以觉察的笑容。

蕾梅黛丝主动去见马尔克斯医生，告诉她不再想要升天，要求医生让她搬出6号防自杀监舍。马尔克斯医生当即予以批准，当天下午蕾梅黛丝搬进了12号监舍。那里每个监房都很小，只有上下两个床铺。相对于大监房，私密性得到保障。马尔克斯医生称赞了小甜甜的工作，允许她搬出6号监房，不用再为他看管某人了。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凉亭几乎坐满了。她们打牌，织毛衣，聊天唱歌。

乌鸦正进入跑步小径。小径弯弯往前延伸，到靠近铁丝网围墙那头转回来，然后继续延伸到后院入口，再从后院入口继续出发开始新的一圈。乌鸦跑近了，小甜甜举起手，对她摇摆致意。她也举起手，摇摆致意。乌鸦两条长腿，步子轻盈，踩着节奏感，有长跑运动员的架势。天性禀赋是最大的宝藏。可惜很多人的宝藏在没有被开启之前就先被毁掉了。有个人疾走赶上，拍了乌鸦肩膀。是野牛。她取下听音乐耳机，和乌鸦说话。四圈走完了，她俩也来到凉亭歇脚。她俩坐在最后一排桌椅边上，在老大和小甜甜的身后，靠着墙。

太阳晒过了的，微醺的风吹过凉亭，每个人深呼吸，将氧气充盈到肺里，再随血液到达大脑。大脑有了足够的氧气就分外活跃。运动使身体分泌血清素，血清素扫除抑郁因子，感觉美好。小甜甜也想去小径跑步，但，考虑老大怕晒，也就作罢。老大一贯不晒太阳，平时遇到太阳天，会头顶着一件衣服出门。她怕脸上晒出斑块。她的皮肤真是好，没有斑点皱纹，就是过于苍白。为了维护面容，阳光对身体的益处她就得不到了。

木棉来了。木棉挤坐在对面三个墨西哥女人座位，开口问小甜甜：听说你改了艺名？小甜甜点头，看老大，怕老大生气，本想瞒着她的。新艺名叫什么？叫笑-laugh.一个中文的笑，一个英文的笑laugh，当中一横杠。木棉歪头想一想，xiao-laugh? Double laugh? 双笑？这艺名有趣啊。老大真的不高兴了，问为什么要改名字，笑-laugh赶紧解释说，每个人都认为小甜甜的名字像是幼儿园里的女孩，老大讽刺道：哦，笑辣妇，就是小辣妇，辣椒的辣，妇人的妇嘛，小辣妇！木棉跟着老大的篡改发音：小辣妇，小辣妇，小辣妇..说了三遍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大，你真会恶作剧啊！笑-laugh只有苦笑，老大也笑，阴沉沉的笑。三个墨西哥女人问木棉她们三个人笑什么，木棉指着对面她们俩说，老大给她起了艺名叫：little hot woman!三墨西哥女人也开心大笑。众所周知，hot 另一层意思就是性感，这不惹人开心嘛。

三墨西哥女人太壮实，挤得木棉屁股坐不稳，她挨到老大身边来，和她说话。她俩说的家乡话，笑-laugh完全听不懂，于是她的耳朵顺着清风去听乌鸦和野牛的对话。

乌鸦说，野牛，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在监狱内部餐厅上班，给我弄点肉来。我给你编好看的辫子，或者给你你喜欢的东西，只要我有。

野牛不屑：我不喜欢交易，再说抓到要被关禁闭，扣分。

何必如此清高？乌鸦嘲讽道。这世界上到总统下到平民都活在交易之中。你们餐厅劳动的人，都把食物偷偷运出来与人换取小卖部里的东西。这是公开的秘密哎。

野牛说我想办法弄，但不要交易。不过我喜欢听你唱歌。

乌鸦笑了：我每天为你歌唱。

野牛：说说你的人生故事。

乌鸦说她的人生故事。

卢梭说，人的不平等有两个方面。其一是自然性，其二是社会性。我生来就享有这两项不平等。我刷白不了我的肤色，我也替换不了祖先留在我血管里的血。我来自一条大河边的一个城市。我的祖先在那条大河边劳作和繁衍后代。我不爱那条河，那条河是疯子，时常河水泛滥。心理学认为，人的记忆不是有很多细节构成的，而是以感觉构成的。我二岁多时，父亲离家没有回头。母亲说他去追寻艺术梦。男人总是要去外部世界寻找。此后，谁来付租金呢？妈妈没有生存技能，就在家里伺候别的男人，有男人给钱就好活下去。妈妈在她房间里和男人交易，我在另一个房间里玩。看着形形色色的男人来了又走。没有一个男人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男人一走，妈妈就上街去买食物和酒。

我就在这样的日子中长大了。后来妈妈有了一个固定的男朋友，我们靠他养活。某一天妈妈发现了我的生理秘密，我的身体不再是平板玻璃，我的前胸已经丰隆，后臀微微翘起。我初中毕业后，对妈妈说不上高中，要出去找工作挣钱养活自己，以后做个歌唱家。妈妈说，你和你父亲一样爱做梦。女孩子爱做梦更危险。我说我不要步你后尘。我要有自己的事业，不靠男人养活。我要寻找真正的爱情，一生相伴。妈妈摇头：我曾经梦想爱情。但，男人不是靠爱情活的。

我妈妈的男朋友说他认识一个夜店老板，可以介绍我去唱歌。我即刻答应。妈妈虽然反对，也拖不住我，无奈放行。我跟着妈妈的男朋友去见了那个老板，试唱几首流行曲之后，老板当即要我晚上去店里唱，给出了好的报酬。我想好好攒钱，等有了钱找专业老师指导，一定能成为歌唱家。我踌躇满志，以为人生的大好美景已经握在自己手中。

然而，造化作弄我。在夜店唱歌不到一年，妈妈病了，卵巢癌。去医院动手术，回家养病。我必须陪伴在身边，我是她唯一的女儿。我辞去夜店的工作，日夜护理了她整整三年。然而，她苦苦撑了几年，抵不过绝症的折磨，撇下我离开了这个人世。葬礼之后，我再去找那个夜店老板，可是换了老板，新老板表示不需要我。这世界，三年会发生多少事情？有多少变故叫人无法面对？而我必须面对我自己的人生。妈妈的男朋友来了，他安抚我说他养活我，再帮我想办法成就我的理想。

乌鸦停住不说了，用手心轻轻按眼睛。

那边有一对儿走过来，她们边走边说，边说边笑。斜斜的阳光洒下来，洒在她们的笑脸上。老大说看她俩是情人呢。木棉说我原以为爱情只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笑-laugh说爱情也可以产生于一个人和一颗遥远的星星之间。

笑-laugh给她俩说蚯蚓的故事。

那蚯蚓长得就像翻土的蚯蚓，身材细长，上下一样粗细。她的秘密是每天去后院挖地面的土，装入一个巧克力酱小瓶子里。每晚兑五勺清水，加入一小包合成糖，搅拌均匀，仔细嚼后咽下下。别人看见以为她每晚嘴馋吃巧克力酱。问她这秘方治什么病，还是能美容健体？蚯蚓神秘兮兮吐露：这秘方能在人体内产生化学反应，当积聚到一定的量，就能让大脑进入虚空，看到另一个世界。说完蚯蚓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某个晚上，蚯蚓吃完一瓶土后，突然翻白眼，吐吐沫，浑身抽筋，口中喃喃有声。蕾梅黛丝说不要管，蚯蚓是犯了癔病，稍等一会儿，她自己就回过来。其他人也是各忙各的，无人在意。果不其然，她止住抽筋，回复了常态。有个人到她床边问她刚才去哪儿了，她说刚才去了一趟地狱，找祖父母。没有找着，隔一段时间再去。问她地狱是什么样的，她说，混乱肮脏，没有墨西哥卷饼，不如监狱。

奇怪的狠，吃了一段时间的后院土之后，蚯蚓的自杀倾向消失。马尔克斯医生对此也无法解释，原来她一直拒绝医生给的药，她给自己下药。

医生认为她没有必要继续住在6号监舍，让她搬走了。马尔克斯医生想要研究后院带草的泥土里面有没有特殊物质，能够治疗抑郁症病人，日后也许能使他一举成名。

木棉听完好奇：我也想吃后院土，我回监舍取个瓶子来，去那边挖被太阳晒热了的土。老大翻她白眼：别神经兮兮。你就要出狱了，你女儿等你回家，不要惹麻烦，弄出什么病来。木棉做个怪脸。

老大想了想又说，木棉，你下个月回到老家，我还有事要你办。

木棉说老大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定完成任务。

老大不吭声。

笑-laugh想，可能老大要说的事不方便在她面前说，于是她识趣说去听乌鸦讲故事，就挪了位置，过去朝着她俩点头，坐在乌鸦边上，听她继续讲她的人生故事。

那个男人付清了我们拖欠的房租，又给我一笔钱。妈妈死了，我就是孤儿，我错把他当成了亲人。某一个夜里，他溜进我房间，扑到我床上抱住我。他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长成了美女。我看见你冲动难抑。不要担心你的生活，你可以依靠我的。他用钱和他的甜言蜜语，降伏了一个可怜的孤儿。他压在我身上，我扭过头。我知道，这个男人在我和我的梦想之间筑起了一道墙。他给的钱足够生活。他让我忘记了自己的梦想，苟且偷生。我恨那个男人。他乘火打劫，诱惑我服从了他。他说他爱我，但，这是色欲，不是爱情，我怎么会爱他。

某一天他问我有没有在家里看到一把枪？那是我的手枪，让你妈妈藏着的。你给找出来。我问他为什么需要枪，他说他生意做大了，有很多对头，要用枪来自卫。我不记得见过什么手枪。他要我仔细找找。后来我在储藏室，一个妈妈的旧鞋盒里发现了一把小手枪。

数月之后，在被缉毒警察追捕时，他用那把手枪打死了一名缉毒警官。他被判了终身监禁。枪的来源被追查，于是我被起诉为同谋。我在庭审期间一句话不说，法官问我要为自己申诉吗？我摇摇头。我该申诉什么呢？我申诉命运吗？当时我只是想，我应该用那把手枪打死那个男人，判我终身监禁也值得。你说，我的人生不是笑话是什么？

阳光疏离发白，空气却越发温暖。乌鸦低低唱起：

Babe, you understand me now

Sometimes you see that I am mad,

But you know that

What a life can’t always be an angel

When everything goes wrong you see me bad

But I am just a soul whose intentions are good

Oh lord, please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Oh lord, please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野牛鼓掌赞道：乌鸦，你的嗓音嗓音低沉，富有磁力，和原唱者Nina Simone非常相像。乌鸦，我们以后一定要一起去全世界游唱。

笑-laugh逗趣：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全世界游唱。我要学打手鼓伴奏。

可是乌鸦皱眉不说话，野牛问她怎么啦，她说，我有个不好的预感，我没有机会走出这个监狱，呼吸外面世界的自由空气了。我做了一个梦，野牛，你听着，给我释梦好吗？

野牛点头。

乌鸦的梦

一群天外异鸟，洁白的羽毛，绿光电眼，灵巧的飞姿。我被这群异鸟驮着，飞离地球，进入浩瀚的宇宙。天体深处，有一团细密彩光。及至，是一小星球体。群鸟轻轻放下我，飞远，消失。不远处有两支火把在燃烧，照亮四周，让我感受到温暖。我往四下打量，见有一少年在浇花。鲜艳鲜艳的红玫瑰花，只有一朵。少年将浇花水壶放下，抬起头看我。他面容俊秀，身材瘦小，眼神忧郁，一头金发。他穿着一套蓝色制服，双排银扣。一条小黄围巾搭在肩上。他身后有两根旗杆，上面各飘着一红一黄，没有图案的两面旗帜。两面旗帜哗哗飘动，而空气是静止的，没有一丝风。

“欢迎你，乌鸦。我就是人类传说中的小王子。”少年轻声说。

 “小王子，你好。你在这里多久了?”

“按照地球的时间来计算，我来到这里好几个世纪了。“

“你也是从地球来的吗？”

小王子点头：“我原本是欧洲王室的王子，六岁时死于黑死病，到现在死了有数世纪，那就是为什么人类将我描述成永远不长大的小王子。”

”哦，可怜的小王子。”我叹息。

“我死后，父母伤心欲绝，花了重金请到100名巫师，为我招魂。他们在山顶上日日作法呼唤，在第99天的夜里，飞来了100只异鸟。它们排列成阵，托起我。我平躺在柔软的鸟背上，母亲将一束玫瑰花放在我胸口。它们驮着我飞到这个小小星球，它们的星球。在这个小星球上，我复活了。我将玫瑰栽下，她也活了。”小王子指着那边一朵娇艳的玫瑰花。

“小王子，你能让异鸟把我送回去吗？我想念我的朋友野牛。”我指了指镶嵌在左边苍穹，一个遥远的小蓝点子，满脸忧伤。

小王子耸耸肩，摇摇头。“乌鸦，你回不去那个肉体世界了。你的躯壳已经不存在了。”

小王子伸手往空中一挥，有银白色小圆点子在四周漂浮起来，舞动起来，渐次升高。他们转着圈儿，发出美妙的笑声。“乌鸦，你看，她们都是在地球上死去的人，我让异鸟将她们的灵魂接来我的小星球。她们在我的星球上，享受着绝对完整的自由欢乐。乌鸦，有她们相伴，你在我这里不会寂寞的。”

“不，我只要野牛。”

“野牛还在地球上活着，我无法将她带过来。”小王子摇头。

小王子领乌鸦来到火山脚下，说，“你看，这是两座活火山，它们是我的长明灯，是我的守护神。现在，你来了，它们也会照亮你，守护你。”火山口窜起一团团火炬，像是表达对乌鸦的问候。

 小王子和我肩并肩坐下看火山。小王子的脸被火山的光照耀，柔和鲜亮。渐渐地，两团火把变小变暗，它们的活动是有周期性的。但，它们始终燃烧，不会熄灭。

小王子说，“乌鸦，地球是宇宙的监狱。重力是脚镣，磁场是手铐，大气层是铁丝网围墙。我请你来，是为了要解除你的枷锁，得到自由。”

“不要以为我要你驯服我，我不是那只狐狸。”我想我虽然死了，桀骜不驯的性情也不会改变。

小王子笑出声，笑声如串串铃铛作响，在宇宙中回荡。狐狸是乌鸦的宿敌，狐狸将乌鸦嘴里的肉骗走了。

“那是地球人写小说玩的把戏--虚构，假设。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或动物愿意被驯服，哪怕是一条蠕虫，一只蚂蚁。”

火把越来越暗淡，像是卧室里的调光灯，到夜晚该休息了。小王子的眼睛也暗晦，张开嘴巴打哈欠，往地面躺下，即刻睡着了。

乌鸦的幽魂向着火山飞去。

野牛听完不说话，笑-laugh更是无话可说。

大草坪上的身体里面，充满了被阳光合成的维生素D，一个个精神饱满，情绪平稳。她们伸懒腰，站起身，回监舍去。老大和木棉也离开了，凉亭里走了很多人。四点半是下午点名时间，后院就关闭。

野牛说：乌鸦，我明天给你弄牛排来。笑-laugh，你也有一份。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