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白桃花夜半对话变形虫

熄灯之后，囚女们在监舍里一排排挤挤挨挨的上下铺，肉体躺倒头脑空洞精神颓唐。这里是人肉仓库，是集中营。生存空间大小是定贵贱的标准之一，也是人类对付人类的，最节约自然能源人力资源的，手段之一。很快睡着是福气，辗转难眠是苦难。最好变成冬眠动物，一睡入梦，一觉醒来，睁开眼，寒冬已过，春天来到，阳光遍地，监狱大门敞开。她们脱掉丑陋的囚服，换上漂亮的衣裳，抖抖僵硬的身体，昂扬精神，走到外面田野。她们的三十年二十年十年五年的刑期，如冬眠般，无知无觉就过去了。

加缪在他的小说局外人里说，“我认识到，一个人就算是被关进监狱100年也不可怕，因为他可以在监狱里回想他以前的生活经历。”作家是靠想象过活的，100年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囚女们恨时间，时间一分一秒折磨她们。除了折磨还是折磨，时间失去了其他内涵。吃的食物，穿的衣服，看见的物体，全都叫人生厌。长得好看的，长得难看的，穿同样衣服混在同一个不堪的生活空间。什么也不能唤醒她们真心的笑容。

正在睡梦中的她们，不会知道，另外有一群它们，挤进了这有限的空间。它们每晚必来，像是回家一样。它们不是通常人们想象的样子：一团绿火，一片黑影，或是跳来跳去披着白袍子。它们形状特殊，一段段，一团团，不成人形的形状，黏糊糊，绞成不规则图案；黑乎乎，发着焦味，有的咝咝作响，冒着火星子。它们逐个巡视床位，看到打呼噜，淌口水，睡相难看的，会吃吃发出怪笑。它们会在某些床位躺下，发出叹息声。床上熟睡中的女囚，有的无知无觉，有的在梦中听躺在她身旁的那东西说胡话。那东西五官变形，嘴巴焦黑，歪到耳根，耳朵没有了。到第二天早晨，她们中的一些人，会感觉浑身燥热，头痛口干。身体强健的，在吃过早餐，喝了咖啡之后，就自行消解。部分人会一整天不舒服。她们去医疗站，检测体温后，有37度5。除了有轻微头痛，却无感冒症状。医生会给药吃，并不重视。女人，就是多事。

白桃花不在监舍里睡觉，受够了混杂噪烦，她每晚在茶水室黑灯静坐，直到下半夜凌晨时分。她如雕塑般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黑暗中天地不语，花草无言，昆虫和蚂蚁睡得失去知觉。从半黑的窗口望出去，并不黑暗，有个高耸的大灯杆子，六盏白炽灯发出强光不停地向四面扫射。地面上的草叶被来回的强光一片片依次照亮，闪着露珠似的光，草丛里的昆虫们在睡梦中打滚，夜空中半个月亮和小星星调情，风在和灯光戏耍，黎明在睡觉，探照灯忽地照进来，忽又扫过去。一部警车停在铁丝网围墙外，几名狱警在梭巡。

有团团白雾从窗口飘进来，白雾缓缓靠近她，滴滴水珠落下，水气渐渐化成一张张人脸，惨白如卷纸，难辨五官，五官在海水里浸泡过久，被稀释掉了，水气化成灰白人形体，形体肿胀，似乎被吹进了会膨胀的气体，一众灰白人形围在她身边，它们哭叫，蹦跳，闹腾不已。

白桃花知道它们又来了，闭眼开口说话：我再次对你们说抱歉，我不是你们的观音菩萨，我不能救苦救难，有求必应。你们遭遇灭顶之灾，人生被半路截断，我也是，我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生不如死。

灰白人形一个个发出叹息，停止哭闹，认真听。

白桃花依旧一动不动：假如我有生之年可以出狱，我回到家乡为你们上坟点香做道场。你们为了追求更好的人生，遭遇了意外之劫难，你们虽死犹荣。你们安心往生吧。当然，你们愿意来见我，我不反对，也不害怕，我知道你们不是要加害于我。我如今身在囹圄，自身难保，我再次请求你们原谅。

灰白人形不再哭喊埋怨, 从白桃花身边散开，后退到墙角。

一个人影颠着小碎步，悄悄滑进了茶水室。

探照灯刺溜溜扫来，照出她的容貌：她浅栗色短发，五官精致；宽肩细腰长腿长手臂，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色体恤灰色卫裤。

--白桃花。

白桃花诧异，她们俩虽然是上下铺的铺友，白天很少说话，她没有想到变形虫能讲中文。

--变形虫，你会讲我的语言？

--嘿嘿，我的大脑到了晚上学习能力超强。我看到你身边围绕的是溺水魂，它们怨你恨你，但，这不能算在你头上，这是劫数难逃。就像你我，要进监狱消耗我们的生命，是劫数难逃，命运使然。

--你从那里刺探到我的个人信息？

白桃花从不轻易与人道出自己的人生经历，仅有同乡狱友知道，她们也不会与人说，那就是某些狱警闲得无聊到处散播的，某些狱警和某些女囚打得火热，彼此索求所需而已。

 --我的大脑在天黑以后能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任何信息和知识。我看到溺水魂来骚扰你，我想要帮你消解你的不良气场。你看看这些跟着我的鬼魂，它们是死于火灾的鬼，它们一段段，一团团，缺损佝偻，黑乎乎，发着焦味，有的咝咝作响，冒着火星子。火烧鬼需水凉来润泽，溺水鬼必火炽方能安魂。它们相遇，水火既济，相得益彰。

白桃花果真看到了水火相济的景象：干热的火烧鬼烤了溺水者的寒魂，它们温暖了安静了；清凉的水淋在火烧鬼身上，火星子熄灭，滋滋作响一阵子，它们舒服了，不闹腾了。

--谢谢你，变形虫，这真是相得益彰啊。

变形虫是大部分女囚的偶像。她的眼神动作身体气味发散着淡淡的男性气质。她性格沉静，说话轻柔。她的身体输送出来的是男性荷尔蒙，据接近她的女人说，她带给她们荷尔蒙高升的愉悦。她看人就是一个男人在看人。女人们都高兴被她看，最好是被她爱。女人们愿意和她说话，愿意送她食物。有黄瓜番茄橙子西蓝花鸡蛋巧克力豆，尤其是那自制奶酪蛋糕，那是最令人垂涎的食物，那是要用很多配料，加上耐心才能做好的食物。

--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白桃花想，既然她能在黑夜里说中文，就多问她一些问题。

--我出生时是男孩，13岁时性特征开始变化。一年之内，我从一个男孩子的外部特征渐渐演变，成为女孩子的外部特征：乳房鼓胀，阴茎停止发育。母亲带他去医院检查发现里面藏着阴蒂，阴唇，可见阴道开口通向子宫。母亲问我要做男孩还是女孩，我说要做女孩。医生给做了手术。此后。我就长成一个成熟女孩。

--你怎么会成了杀人犯？

变形虫被送进监狱时，白桃花从一个狱警口中得知她杀了一对男女，两个人。狱警没有说杀人细节。

--说来话长，我养母在开车回家途中，从反光镜里看见，在一棵大树下，从一个包裹里露出一张小脸。她停车，过来查看，看到包裹里是个男婴，她把他带回家。那个男婴就是我。彼时，她32岁，单身未婚。她成了我的养母。三年前，我养母在回家途中被一部车子撞成重伤昏迷，假如他们当时将我养母立即送到医院抢救，我养母也许不会死。但是，这是一对搞婚外情的狗男女，生怕丑事败露，居然将我养母从车里拖出去，架着昏迷的养母，将我养母沉入公路边的一个湖泊中。

哇哦哇哦哇哦！嘭嘭嘭！嘭嘭嘭！水火鬼们重又骚动，凄厉地呼喊，互相撞击彼此，为变形虫被害的养母伤心。

--我明白了，你是为养母复仇，杀了那一对狗男女。

--是的。以后告诉你杀人细节。接着我要为你讲一讲这些火烧鬼的悲惨故事。

--我还有个问题，你为什么叫变形虫？

--因为我形态不固定,可以任意改变体形，变大变小，小到人类的眼睛看不到我。

--那你为什么不越狱逃跑？

--劫数未尽。

--我听你讲故事。

变形虫开始讲故事。

 --这座监狱原本是男监，在一个世纪之前的某个夜晚被焚烧坍塌。起火的时候所有的门无法打开，钥匙在某个狱警身上。当晚他喝得大醉，瘫在地面，毫无意识。大火将所有的牢门烧变了形，里面399名男人被活活烧死，只有一个人逃出死神的魔掌。

白桃花惊呼：有399名囚犯被火烧死啊！

--据那个酒醉的狱警苏醒后描述，监狱大火照亮了半边天空，在火光中他看见一头母鹿从天而降，把挣扎在天花板上的一个囚犯驮在后背，飞离了这个冤孽之地。被救的人是这个监狱里最聪明的男人，他是个生物学教授。监狱有400名囚犯，唯有他一人幸免。大火之后，监狱被荒芜了数十年，又被政府重新规划，建造。他们将少量女囚送到这里。几十年来，人数渐渐增多，成了一座女子管教所。

白桃花好奇：那个被母鹿救出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

金属钥匙的叮当声传来，一个大块头女狱警走到门口，用手电筒晃一晃：你们回房去，要点名了。金属钥匙的叮当声随着那副胖大身躯一起折转离去，在夜半的空灵中回响。叮零当啷叮零当啷叮零当啷。

变形虫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