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难眠,一旦入睡,就会被梦魇缠上。
每一个被梦魇缠绕的夜晚,她都在拼命地追逐。她筋疲力尽地攀上那堵高高的城墙,终于看见她爱着的少年。
灰白的囚衣,难掩少年英姿勃发。
阿信——她在城墙上呐喊。惨白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的声音在梦境中回响,却传不到他的耳畔。
趴在墙头,她能听见马匹嘶鸣,能听见铁索摩挲,还能听见他微弱的喘息。
他扶着阴冷的狱墙拾级而上,牢房的幽暗让他习惯了在昏沉中摸索,陡然暴露在刺眼的白日下,他被晃得睁不开眼。他举起手臂,试图挡住日光。铁链的影子在脸上左摇右晃,他就在这片影子里凝望白日。
“你在想什么?”押解他的首领问。
“在想,我是不是就要解脱了。”
“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想得再多,也是无用。”他垂下手臂,拖着脚链,每挪一步,都是在向终点靠近。
“怕么?不想死?”
“还是很留恋,这个有她的世间。”他扶着栏杆上了囚车,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我能为你做什么?”首领问。
“你能不能让我别太难堪。”他双手握住栏杆,很认真地问。
“陛下的旨意,我无法违抗……我最多可以托人帮你把刀磨的锋利些。”
“也好,”他苍白的唇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别让她看见我。”
吱呀吱呀,囚车走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阿信,阿信——”
她的面前却没有路。她拍打着墙垛,企图翻下高墙,但空中有一扇无形的门将她拦住。
“阿依,醒一醒,醒来就不会那么痛,”穆云上抱着她一遍遍乞求醒来,担心她梦中胡乱抓扯受伤,只能将她禁锢在怀里,“过去的事情释就怀吧,何苦留在心里反复折磨自己。你还有我,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早就长大了,可以和大哥、二哥一样陪着你、守护你,你看我一眼好吗?”
不知从哪一句开始,怀里的女人停止了挣扎。云上知道,她醒了。
她什么都没有说,就仿佛刚才她什么都没有听到。她静静靠在云上的肩头,用无声回答一切。
良久,是穆云上先开口打破沉寂。
“是凝神香不中用,让阿姊又做噩梦,”穆云上激动后的嗓音有些沉,但他还是尽力发出同往常一般平静的声音,“我另寻大师为阿姊调制。”
“习惯了,梦里还能看见他,也挺好。”赫连依深吸一口气,将眼里悬着的泪一并吸回眶里。她缓缓坐起,看着穆云上的眼睛道,“你知道吗,我梦见他笑了……我好久没有梦见他笑了,他临死的时候……”
眼泪向来不受理性的支配。纵使手握八方财富,手段如君王般强硬的王姬,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泪水。赫连依抬手捂住脸,眼泪便从指缝间淌下;她不想云上听见哭声,可花枝般颤抖的肩膀早已将她出卖。
“阿依,”穆云上再次将肩头送上,“哭吧,憋着只会更难受。这个世界,如果你在我面前还要故作坚强,只怕尽隐大哥会爬到梦里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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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筠二人从赌坊里走出来时,街上又是车水马龙。昨晚半睡半醒,象征性的输了二百两银子,算是高照代朝廷给予褚师等人的奖赏。
两个人在街边的小摊上喝粥吃饼,想起还有个留守的“傻大个”,临走时又拎了几个炊饼。
按照褚师的说法,出门右拐,路尽头的告示牌上就能看见沈少君重金寻调香师的告示。两人便装作逛街的样子一路逛了过去。
昨日来得匆忙,祝筠不曾细看,这条长街尽头就是渡口,踮起脚还能看见江边泊着十来艘商船,其中有一艘飘着“高”字旗,正是自家船只,“前方不正是我们靠岸时的渡口。昨天从小巷子绕路,让我觉得落脚地离这儿很远。”
“辰时左右商船卸货,路上会被挤的水泄不通,一绕路,就远了。”高照走走停停,张望着两旁店铺道。
“将军,你这个样子真像做贼的踩点。”祝筠凑近小声道。
高照不以为然,“习惯了,熟悉陌生环境后夜里才能睡踏实。”
冒然揭下告示太突兀,祝筠特意跑回船上提了两坛酒。回来时路过告示墙,凑热闹似的混进人群,然后顺理成章揭下今晨新贴的告示。
“咚咚咚——”三声铿锵啰响。
祝筠吓得一个趔趄,以为沈少君在此布了眼线,要将撕下告示的人提拿回府。直到高照拍自己的肩膀,才发现多虑了。
扭头见敲锣赫然站在酒肆高处,看着眼熟,是船上救下的书生。
“太学萧珩,叩问王姬,曹先生何罪,幽禁其二十年!”
祝筠万万没想到,这位瘦书生竟然有如此魄力,敢于大庭广众之下跟王姬叫板。
“少年意气,冲动莽撞,不要命了。”高照点评道。
那萧珩不畏人言,一挥手,白纸黑字的“问罪书”洋洋散散飘落满街。此处人员密集,当即有好事者纷纷争抢,一看究竟。
城中守卫见来不善,当即下令捉拿,奈何酒肆已被反锁。就趁着守卫破门的功夫,锣声大噪,萧珩高声诵道——
“二十年风起潮落,闭目犹忆,先生当年豪情。茅舍疏篱,松竹兰菊,出入尽是忠贞烈士。而今长元旧都,恨为一人天下,囚太师、废朝礼,胡珊玛瑙胜血艳,谁敢提当年!”
“砰——”门被撞开,萧珩逃不掉,被当场摁在地上。
“好好一个男儿,做什么想不开。”“真绝,真忒娘的是个人才。”“活久见,敢踩在王姬的地盘上骂王姬。”“还都城太学来的,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街上一时议论纷纷。祝筠甚至后悔载他来幽州,被海盗所劫好歹还能留一命。
祝筠浮想联翩时,高照正冷静的观察周遭。他看见昨日披挂锁链的白发老先生站在不起眼的巷口。因为离得远,看不清老先生的神色。只是萧珩被带走时,他也转身走了。
高照记得,老先生姓曹。
“我与那萧珩虽无深交,却知他是个仗义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与王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怨,但这会儿前途不保、性命堪忧,真替他惋惜。”祝筠连声感慨。
“换成旁人,想到那书生是搭乘自己的船来到幽州,害怕王姬细查受牵连,早就逃之夭夭。你可倒好,还有心思替他担心。”高照调侃。
“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惺惺相惜嘛。”祝筠盛着心事,走得极慢。
高照指着祝筠手里的告示,“你信不信,现在拿着告示去王姬府,还能赶上后续。”
祝筠眼眸一亮,“事不宜迟,我们去吧!”
“喂,别忘记正事,若敢节外生枝,我饶不了你。”高照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