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下学期如约而至，和上一年似乎没有差别，上课，复习，参加作秀给不知道什么人的活动，在手机里求得一丝迎春花的芬芳，偶尔坐在图书馆里看一本小说，欣赏一本摄影集，和室友游荡在大学城各个商铺，那是我和外界的唯一联络点，其余时间就只是终日躺在自己的小世界，买了一个小桌子，趴在上面写一些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日记，圆规快要磨损，那个可大可小的圆依旧。寅寅一如往常和男朋友吵架和好，青苗开始不再往社团跑，据说她和社长闹崩，两个人差点在音乐教室打起来，小改来找了她几次，却又恰巧我蜷缩在自己的小世界，我听着他们讲话，东拼西凑，只能大约明白青苗不满意社长躲着她。我和晓月，也都有自己的生活，只是偶尔一起上课，偶尔一起去参加活动，偶尔一起逛逛街，知道彼此每天喜欢干什么，却终日不涉及彼此内心。

四月一号，星期五，愚人节，十九点二十分，‘影视鉴赏’选修课，灯光全灭，一百五十个人聚在一起看《春光乍泄》，‘我们可不可以重现来过’，这是何宝荣的口头禅。我坐在最后一排角落，将脑袋靠在墙上，看着何宝荣怎么将李耀辉抱住，又怎么将李耀辉推开，镜头每一次给他们脸部特写的时候，我都会紧盯着他们的眼睛，陷入他们的世界，然后在坐在一百五十人的世界里，孤独成何宝荣扔下的烟头。就是在，李耀辉站在瓜娃拉苏大瀑布下的时候，秋明，穿过黑暗的人群，悄无声息，以一场无法上映的电影形式，向我走来，这场无法上映的电影最终是赔好多钱的，导演要倾家荡产，演员要片酬，逼得导演站在武汉长江大桥凝望身下混黄壮阔的江水思考自己短短一生，只是因为这部电影无视道德。

他坐在我身边，向我投来闪烁如树下光斑的眼睛，从投影屏射来的光线，只能看到他的脸部轮廓，便有某种强烈的预感，隐秘而又沉默，不能耳语。我没有理会他，等待着灯光结束掉电影的播放，他问我有没有丢掉什么东西，而我在黑暗的光线下投以你是神经病的眼神，无视他的话，最后伸向口袋，是饭卡。

正当我伸手要饭卡的时候，教室的灯亮起，一张俊朗的脸正对着我，额头上有一颗十分醒目的痘痘，红色，看起来有些发炎，有可能是一个芥子，他在上火。

“不用看我额头上的痘痘，春天很容易上火不知道吗？”他微笑，眼睛弯起来。

“你的这个痘痘可能是疖子，不能挤破，不然会死掉。”我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他睁大了眼睛，对我的话有些惊讶，他用手摸了摸额头说：“很严重吗？”

“危险三角区，反正书上这么说的，用红霉素软膏涂抹，外加牛黄解毒片，多喝点水。”

他对着我笑了起来，是一个很好看的笑容，他说：“你真厉害。”

“你在哪捡的？”

“我走在你身后，饭卡正好掉在我面前，正要给你，你去上厕所。”他手拿着饭卡，并没有打算将饭卡还给我。

老师布置完任务，一篇影评。学生们陆续离开，只有我和他坐着一动不动，四双眼睛如洞孔，两两相对，谁也掏不出对方洞里藏着什么。两个人尴尬地并排而坐，看着所有学生陆续离开，只留下几对情侣两两相贴，像俄罗斯方块。

我们最终站了起来，他要我请他去半月湖旁的餐厅吃东西，他说他喜欢吃蛋糕房里的雪花酥，如果没有雪花酥，请他吃一个泡芙也可以，他丝毫不客气，丝毫没有拾金不昧，不求回报的精神，我只能推着自行车跟着他傻瓜似的漫无目的走在路上，沿着梧桐大道往半月湖走，梧桐的嫩叶在灯光晶莹剔透，像有无数个琥珀挂在枝头，生命在梧桐枝头永远被锁住，橘色的灯光寂寞地照亮了生命锁住的刹那，小飞虫围着灯打转，试图嗅出生命瞬时的芳香，空气微凉，带着四月特有的湿润，凉凉的，偶尔有学生走过，笑声穿透两个人的沉默，略显尴尬，他倒是很自然，竟然哼起了曲子，我问他是什么曲子，他不回答，却得意起来，哼的更响，我依旧问他是什么曲子，他笑着不回答，心里骂他是个大傻蛋。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显得特别尴尬，可能我一路都陷入自己的心事里，忘记了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人，沿着半月湖往餐厅走，经过一个涂鸦井盖，上面画着一朵玫瑰。

“影视鉴赏课的第一节课，我就坐在你旁边，从看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不一样。”秋明看向我，一张正经的脸，用着蹩脚的搭讪方法，我毫不客气地笑他神经病，第一次对陌生人嘴巴毒，他却点也不在意，反倒开心大笑，笑声穿透整个半月湖，想黑漆般的湖底突然跳出来一个怪物将他抓走。

“整一节课，我就寻思怎么认识你，没有想到你的饭卡刚好掉在我眼前。”他很得意。

“怕是你悄悄偷走的。”

“我很高兴能偷走你的饭卡，你应该庆幸拿走你饭卡的不是一个变态。”

“这个说不定，万一你就是呢？”

“如果我是，我绝对不会活下来，你应该很清楚伤害哪个地方会让我立即死掉。”

他用了短短几个字概括自己，‘笨蛋蛔虫和笨蛋狗’，我一脸疑惑地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自认为是每个人肚子里的蛔虫，却什么也不懂。至于狗，我还是单身，笨蛋只是形容词，修饰这两个名词，这样子介绍自己，的确显得挺笨蛋。”

关于秋明介绍自己的开场白我用了一秒钟记住，却用了很长时间忘记，他恰好出现在斑马线的红灯前，却用绿灯的方式急速向我驶来，我无法忘记他的速度，远处驶来的卡车在和他的速度进行比赛，卡车最终撞向他，驾驶员向我投来深深一撇，那是我的面孔，我用极其残忍的方式撞向他，然后穿上白大褂用上帝般仁慈的目光俯视他的面容。

两个人走到餐厅，二楼的灯已经完全灭掉，只剩下一楼两三个窗口还在营业，餐厅里只坐着几个学生，缩在角落里的蛋糕房已经关门，我看向身边的秋明，他似乎对这一结果很喜欢，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他看向我说：“已经关门了。”

“你看起来很得意。”

“所以，只能等下一次了，不过下一次，我就不吃泡芙了。”

“你是有预谋的。”

秋明掏出手机，准备加我微信，他不希望自己的饭没有着落，拾金不昧和助人为乐从来都不是他的优良传统，我只能应允，他告诉我，随时都有可能让我请他吃饭。

我们走出餐厅，无数个星星在头顶上闪晶晶，银河的丝带缠绕一圈，是春天女神的衣带，想解开，裹住寒冷侵袭的身体，我要往寝室方向走，他跟在身后，我没有拒绝，任由他跟着，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慢悠悠经过每一盏路灯，经过每一颗树木，沉默无言，在我往后的一个夜晚追忆这件事情的时候，总会感到无比的温馨，那是我大学五年中最为感动的时刻，也许是因为愧疚心作祟，总让我感觉到，在那一个夜晚，我和秋明的灵魂是紧紧相拥的，我们是相爱的，只是好多事情将我们隔开，我们是被迫分离的亡命男女。

在经过篮球场，一群男生正在热烈地打篮球，几对情侣靠着网栏亲昵说话，我们站在一盏泛着记忆碎片的混黄灯光下沉默站立，我不想让他再送，想穿过对面的小门往寝室院子里走，他靠着路灯，他的脸像极了黄疸病人。

“我曾经梦做过一个梦，那个梦就像现在一样，我站在灯下，眼前站着一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秋明将手插进他的牛仔外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后来呢？”

“后来，那辆自行车穿过我的胸口，我感觉到一阵难受，醒过来，是一本书正好砸在了我身上。”

“什么书？”

“《梦的解析》，然后试图解析这场梦，什么也没有发现，不过现在想想，一切都是预兆。”

“你意思是说，这场预兆已经出现？”

“没有错，你看，现在和梦的场景是一样的，有时候梦总能为现实铺坠一些东西，只是人们醉心于现实，并没有发现梦的用处。”秋明耸耸肩膀，很自信的样子。

“墨鱼的屁。”我很想推着自行车碾压他的胸口，这种奇怪的想法不知道他一直都有还是刚刚想出来的，总之很荒谬。

他双手插着口袋大笑，引得篮球场的人朝他看，我给了他一个白眼，觉得他脑子有些问题，他说他不得已胡乱瞎说，不然空气尴尬在两个人分离之际，就会显得这场单独相处的时光虚假不真实，总得要有一个人瞎说胡侃，卖力表演才能让人记忆犹新，他说自己后背已经冒出了很多汗水，干一件不是自己擅长的事情，十分费力。而我笑话他的表演实在是蹩脚不能看，像幼稚园孩子想要努力跳出世界名舞却只能摇摆成企鹅，两个人站在那里对他的表演说着自己的见解，等到几对情侣剩下一对时，他才说自己该回寝室。

他正要离开，我将他叫住，看着他疑惑的脸问：“刚刚在路上，你哼的是什么曲子。”

“你想知道？”

“想知道。”

“再请我吃一顿饭，我就告诉你。”

“你是不是很喜欢占人便宜？”

“这可不是便宜，你知道我要是和你一起去吃饭有多麻烦吗？我必须收拾干净，不能让自己的头发上粘有头皮屑，还要保证没有眼角屎，同时还要想到自己要有足够的精力陪你说笑，不至于太尴尬，这可是件麻烦事。”

幻想到他的眼角屎在自己眼前晃悠，忍住笑问：“那个曲子是什么？”

“《珊瑚海》。”

回去搜了一下，原来是周杰伦。我却从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