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末。一大清早,凌寒露和许书屏相互展示近期得意之作。
凌寒露把摄像头对准一小只用羊毛毡手工戳出来的粉红猪。
这是在许书屏提议之下培养起来的又一项新爱好。网购的DIY材料包到货后,她连夜启动,照着操作说明潜心制作。原本用来伏案的时间,她慷慨地奉献给了这种近来风靡的减压小神器。成品质量在其次,身心放松是关键。
凌寒露自知与“巧手”隔着十万八千里,但还是怀抱期待,向许姐姐呈现劳动成果:“书屏你好好看看,是不是像那么回事儿?”
“唉哟,你弄的这猪怎么有点儿口眼歪斜啊?”许书屏的啧啧声不绝于耳。
“什么歪斜,这叫邪魅一笑!”凌寒露徒劳地拨弄那头猪的嘴角,试图让他美貌起来绅士起来。“好吧,我承认,技艺不精。”
“逗你呢!寒露,玩儿这个主要图个乐,屏蔽杂念,忘却烦恼。心情好可比什么都重要。心情对女人内分泌影响可大了……弄不好要早衰,早更……”
“又来了你……我懂!”凌寒露及时打断许书屏的苦口婆心,“你不是说大宝的羊绒背心裙到秋天肯定能穿上吗?先给我看看,什么工程啦?”
“等着啊!”许书屏将镜头转向梳妆台一侧的衣帽架。那上面晾着粉蓝色毛线织的背心,裙子的部分处于待发之势。“看清楚没?花式有点繁琐,费时间……”
许书屏说着,将手机转回来。摄像头碰巧掠过的地方引得凌寒露一声惊呼:“姐姐你腿怎么搞的?”
2
四十分钟后,凌寒露拎着两只卖场的大购物袋出现在了许书屏家楼下。她前面走着个浅蓝衬衫深蓝裤子的高个男人。他们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目标楼层一致。梯门打开,男士礼让。他见凌寒露出门右拐,脚下一阵迟疑。进退两难。瞥见自己手里的物件,思量一番,这才踏步而出。
他在凌寒露身后,留了个舒适距离站着。待门铃被按响,屋内女主人闻声前来。两个女人立在门口半是嗔怪半是惊喜地寒暄,他还是一动不动。
许书屏带门时看到了他。门缝一点一点变窄,他一点一点只剩半边身影。如炬的目光直射过来,尽管已只剩一束……
“小梁,有事吗?”许书屏语气十分沉静,甚至过于高冷。似乎在用声带去刻意抻开她与这年轻男人的地位差距。
“我帮您加固一下门口脚垫。有个角卷起来,垫子松动了。容易滑,不安全。您关门吧,我才好操作。”
“嗯,谢谢!”许书屏应了声,门缓缓合上。
“他是……?”凌寒露边往里走边问起门外那个热心人的身份。
“物业中心的。”
“你们物业服务范围也太宽了吧,还管这个?到底是高档小区。”
凌寒露把拎袋送进厨房,内容物分门别类充实进冰箱。实在放不下的,掂在手里,四下打量。
“……寒露,我不想瞒你。”许书屏一手拄拐,斜靠着厨房门框。歉疚之色写在脸上,只是凌寒露看不到。
“你就别站着啦!走,我扶你过去!”
客厅与南面阳台之间由四扇玻璃推拉门相隔。两个女人沙发区落座之后,许书屏目光始终逡巡在玻璃门与正前方置物架之间的夹角里。那里摆着一架钢琴。
“书屏,发什么呆?”凌寒露晃动五指,把对方游走的魂儿拉回。
“哦……喝茶还是喝果汁?”许书屏缓过神来。
“这会儿不用,渴了我自己来。对了,大宝出国游学多久?”
“开学前一周左右回来。还早呢。”许书屏言毕,眼睛又不禁放空。
“二宝去奶奶家,想不想你?给你打电话吗?”
“刚开始有点儿,听得出哭腔,这两天好了,适应了。”许书屏情绪淡弱,即使谈及孩子,也只是平稳叙述,并没有热烈响应。
“你婆婆真的体谅你。”
“是啊,她人特别好。嘴上说是想孩子,带过去玩儿,其实我知道,她想让我清闲两天。”
“诶?你这白兰花长得好啊,怎么……”凌寒露一嘟嘴,指向客厅角落里一树清香。
“寒露,你要是想问就问,别绕。”
“你要是心里堵着难受,就说。”
凌寒露双商不低,揣度人心方面虽然较之“老妖精”尚有距离,但就刚才听到门边那一耳朵,要说毫无猜想,那也不切实际。但她并不以此为乐,所以缺乏钻研下去的动力。
“你记得那天我在茶座弹的曲子吗?”许书屏将她们的共同记忆翻找出来。正如凌寒露所言,她确有不吐不快之感。
“记得,夜曲。肖邦的,对吗?”
“对,降E大调夜曲。”
“技惊四座啊,书屏你藏得太深了!”凌寒露眉飞色舞,衬得许书屏游离世外似的。
“你听出什么来了?”许书屏这一问像是天外飞来的,叫人毫无防备。
假如严谨作答,那么这是一个与凌寒露专业领域相去甚远的问题。但显然许书屏并非此意。
“你问我这个外行啊?怎么说呢,当时我后面两个姑娘说,特别有感染力,特别优美……我觉得也是。”
“可他能听出忧伤。”
“他?”凌寒露望向那扇大理石纹磨砂质感的防盗门。
“是的。梁辰。”
许书屏的“忧伤”发生在大宝出国后第一天。当时凌寒露还在国外。
那天上午她收拾钢琴区,将大宝历年来所获奖杯从墙面置物架上取下,擦拭干净再一一摆回去。一边整理,她一边回想孩子从四岁开始的琴童历程。她庆幸大女儿是那种天赋与勤奋兼具的孩子。孩子是别人眼中“别人家的小孩”,而自己也跟着捞到了“成功妈妈”的殊荣。所以许书屏根本不可能预知,沉浸在此等回忆中,她如何能在后来弹出“忧伤”。
许书屏掀开大宝的钢琴琴盖,坐上琴凳。手指轻轻搭上琴键,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几根白键上浅褐色的污迹。她记得大宝出发前一晚练琴时吃过松露巧克力。是的,就是那时留下的。许书屏去厨房抽了抹布来擦,琴键发出单一闷涩的噪音。二宝从小卧室里摇摇摆摆地出来,一路喊着“吵死了难听!”
许书屏这才想起刚刚下意识触摸的这台钢琴,其实她原本也是可以驾驭的。她没有考过级,没有参加过比赛,但是她在婶婶家那台老旧钢琴上断断续续练习的九年,曾让她在与这个世界的俗常生活相处时,比普通女孩儿多出一分轻盈灵动。
可此时她跪在钢琴前,指尖裹着抹布。她回头看见二宝光着脚,一摇一摆地奔回游戏房去,一瞬间的失衡感让她突然想和这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家伙较个真。
许书屏甩了那抹布,立起身。她翻出大丫头的琴书,照着把音阶、琶音什么的练了个透。然后,她在一堆乐谱里甄选。终于邀请来了诗意的肖邦。
“梁辰怎么刚巧听到呢?”凌寒露倒了两杯果汁来。
“他来做服务质量调查。随机抽的住户。他听到的那一段,是我上午练的第九遍……”
那天许书屏家是梁辰访问的最后一户。乐声停止,他才按了门铃。
许女士接受完访问,在表格上签了字。正礼貌地退回门内,梁辰却在“祝您生活愉快”之外补充了一句,“琴声很动人”。
许书屏只当是客套,并未在意。回了句“谢谢”,又一次轻拉门。
“请问曲名是什么?”
“夜曲。肖邦的。”
“哦,夜曲。要是我夜里听了一定睡不着。呵呵,打扰了!再见!”
“等等!”许书屏将门往外推开了些。高个子男人的侧脸正隐入拐角处的黑暗里,旋即又退了回来。
“女士,您有什么事吗?”
“你说说,为什么听了会睡不着?”
“我……”梁辰一阵挠头,“我其实不懂音乐,说不好您别介意。我觉得有些地方,弹得有点儿犹豫。还有,”他注视许书屏的表情变化,“还有吧,这曲子有心事,就是很奇怪的感觉,明明调子挺亮的……”
“还有呢?”许书屏将门推直。
“就是忧伤。没了。”
“谁说你不懂。”
凌寒露杯中的芒果汁已经见底。许书屏才浅浅啜了一口,似乎是味觉因为其他感官的苏醒而被剥夺了一般。两个孩子的母亲,扭伤的脚踝打着绷带,趾甲上涂的紫罗兰色剥落,露出一半原色。
“要我帮你补上吗?趾甲上……颜色挺衬你的,你白。”凌寒露摸摸许书屏略有些肿胀的脚背。
“寒露你又故意绕了。我以为你会问我,忧什么伤?儿女双全,婆婆通情达理,家庭和睦,忧个屁伤!”
许书屏陷入的自我梳理带凌寒露回到了那晚的茶座。她记起那个未能完结的关于“轻盈”关于“飞翔”关于“羡慕”的话题。她开始咀嚼一个家庭美满的女人的忧伤。
应该就是不再轻盈吧!“飞翔”对于一个终日为家庭为甜蜜负担所累的女人而言,太具诱惑力了。一个体态不再轻盈的女人,她会格外在乎自己还有否能力飞翔,飞翔的姿态还能否有人欣赏。当明察秋毫的眼睛、耳朵甚至心灵出现时,女人更容易如获至宝。
“书屏,除了懂你的夜曲,你的忧伤,梁辰还懂别的什么吗?关于你的。”凌寒露将许书屏杯里的芒果果粒摇匀,放回她面前。
“后来他帮我送过两次快递上门,他说有天看我丢垃圾时拄着拐,就想帮帮我。”
“这个行为本身没什么问题。”凌寒露眉间划过一丝担忧。
“寒露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有次特地跟他暗示过,我丈夫是现役军人,团级。寒露,你放心,我和他就是知音,真的。”
“知音……他具体什么情况?”
“刚大学毕业。好像不是本地人。其实没必要了解那么多,对吧?”许书屏渴望从闺蜜脸上获得某种认可,对尚不知深浅的水域安全性的认证。
“哦,那么年轻……”凌寒露叹道。相比较而言,她觉得年龄悬殊的知音更为难得。
她在莫名涌上心头的思绪里稍稍沉浸了会儿,而这小小的动态却被许书屏看个正着。
“寒露老师啊,我想起件事儿,那个秘籍小男生是你学生吗?”
“不是,隔壁经管学院的。”凌寒露心头一震,不知道谈论重心怎么会转移到自己身上。“那个,开学升大二。嗯,应该是。”
“……”许书屏先是一愣,紧接着张口大笑,笑声连同芒果粒一起喷了出来。
凌寒露连忙抽了纸巾递过去,疑惑自己哪个字眼惹得这个女人爆笑。“傻啦?”
“不是不是……说了你别生气啊,也不知怎么的,我刚才把你和他放进某个不可言说的画面里了,对不起对不起!”
“唉哟,人家刚成年啊大姐!”凌寒露气得双手叉腰。
“刚成年就是已经成年了啊!你琢磨琢磨……”
“禽兽!”